如果你对苹果产品的美学有所了解,看到阿里斯泰尔•弗罗斯特(Alistair Frost)2012年的油画《不在办公室自动回复》(Out of Office Auto Reply)肯定立刻就能心领神会。画面正中是Mac OS的音量图标,一个黑叉覆盖在图标上,表示静音。黑叉边缘被人为地画得参差不齐,如此“富有表达力”的边缘——就像这位伦敦艺术家大部分其他以谷歌图片为基础的作品一样——让人联想到网络剪贴画。那么,此画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一个被拖过来扔在画面上的符号;而其对绘画的隐含定义则是绘画乃是一种无声之物。作品标题更是表明,不仅这条非声明(nonstatement)是在无人为参与下做出的,而且艺术家本人也仅仅是个办公室小职员(尽管他刚刚离开了自己的办公桌)。今天,绘画这一看似模拟性质的媒介地位大不如前,就连天马行空的创造力也不再受人重视,面对如此状况,弗罗斯特这幅作品所包含的一切也许都在暗示某种无奈与屈服。
那么,可以再一次说,绘画是沉默的,在画布前的体验是在处处嘈杂的世界与数码刺激的喧嚣中稍作停顿。对我们许多人而言,此处被放大的的静音符号表现的正是沉默在当代的模样。这一如背景一样不起眼的平常物在奶油色背景的衬托下,于圈内人看来还有另外的指涉意义:将一个多重含义的主题一分为二——一个领结或以无限后退视角绘制的画廊——是勒内•丹尼尔斯(René Daniels)常用的技法。同时,弗罗斯特画中的图标整体极简主义色彩浓厚,但其中每一个元素都包含多种意义,让人联想到乌尔·德·凯泽(Raoul De Keyser)(弗罗斯特离开伦敦皇家艺术学院后又到阿姆斯特丹里克斯美术学院学习,因此他知道这位来自低地国家的前辈),同时也是对韦德•盖顿(Wade Guyton)的“X”画致敬。正是这种清楚的混乱——面对今天的绘画以及框定它的更大的文化背景所表现出来的决心与困惑——塑造了弗罗斯特的艺术。
自2009年起,弗罗斯特的油画与装置作品将艺术界归纳为一个狂欢与生产力并存之地。那一年的作品包括《另一方面……要紧的可能只是味道》(On the other hand . . . It could just be the taste):画满五十年代马丁尼酒杯图案的鸡尾酒吧台,台上摆放着空酒瓶和弗罗斯特怪里怪气的鸡尾酒器具雕塑,整个吧台都溅上了紫色酒渍;《最佳女主人》(Hostess with the Mostess):剪贴画风格的画面上是一位穿着比基尼的女郎在扭动身体。(从这些以酒精为内容的作品中,我们尤其能看出弗罗斯特与马修•布兰农(Matthew Brannon)在主题上的近似,其古怪、矛盾的气质与布兰农也颇为类似)。2011年,弗罗斯特在纽约Zach Feuer画廊举办了名为“飞行模式”(Airplane Mode)的个展。这一题目和《不在办公室自动回复》一样,也暗示了一种间隙性质、处于“在”与“不在”的之间的存在模式。弗罗斯特当时画了不少社交性质的蜡笔画,内容主要包括老式显示器、办公椅、女士内衣以及看起来很随意的抽象画,同时展出的还有装着各种颜色鸡尾酒的饮水机和成堆的披萨盒。
不过,暂且不论画中营造氛围的元素,弗罗斯特在Zach Feuer画廊展出的画并非信手乱涂。这些作品看似轻快,但背后有一种平静的适度与统一支撑;随意、松软的表面、奇特的图像全都来自弗罗斯特在造型与构图下的功夫。(艺术家在对谈中引用了巴尔达萨雷·卡斯蒂利奥内[Baldassare Castiglione]关于潇洒(sprezzatura)的定义来说明自己的艺术理想:让功夫看起来毫不费功夫。)弗罗斯特在该展览中将当代艺术家塑造为普通人,为挣钱谋生耗时耗力,再与他的同伴们一起稍作发泄。换句话说,弗罗斯特是一名自我表演的生产者,在他所呈现的图景中,艺术创作不可避免地会受到两方面的影响:一方面是一种将生产性奉若神明的全球意识形态;另一方面是一个已成为被打磨得光鲜亮丽的休闲阶级聚集地的艺术界。
尽管无数身处相同困境下的艺术家都在寻求解决方案,但没有谁能像弗罗斯特这样制作出如此充满倒错和分裂性的作品。弗罗斯特创造的休闲世界——例如用吊床布做画布的个展“即将来临的图像”(Image Coming Soon)(2012年,格拉斯哥Mary Mary画廊)或者在浴袍上画棕榈树和马丁尼酒杯图案的苏黎世 BolteLang画廊个展——在人意志软弱时很容易显得极富魅力,但却与多数艺术家工作情况极不稳定的现实完全不符。与此同时,画中被削弱的精确度又防止了走马观花式的观看以及艺术的风格化或装饰化,尽管在这几点上弗罗斯特从不忌惮剑走偏锋,抵制的同时也不忘调戏。他对语言(绝大多数来源于网络)的运用同样如此。“别使用重复的笔法,因为观众看了要打瞌睡,”伴随“即将来临的图像”一同展出的小册子里如是评论道,接着就是一大段有关沙滩休闲正确礼仪的说明文字。
弗罗斯特最近在伦敦Cell Project Space群展上的作品将上述文本特征体现得淋漓尽致。除了装有高浓度伏特加和佳得乐的饮水机、一张画着“#”字的利希滕斯坦风格油画和颜色明亮的壁画以外,弗罗斯特还在壁画上挂了若干公告牌,里面装裱着A4大小的PDF文本,为观众说明“参与规则”,文本内容基本都是由大家司空见惯的艺术或企业文化建议交替组成。举例来说,在兴致勃勃地谈论了如何挽救出问题的艺术作品之后,他又给出了一系列关于如何“坐办公室坐得更潇洒”以及如何获得“一个更好的社交生活”的建议。这位艺术家,或者说艺术家在此处呈现的这一角色,似乎一边在防御性地自娱自乐,一边对社交感到焦虑,一边下定决心沉寂在工作室认真做好作品,一边又承认希望找到捷径通往严肃而有意义的绘画。尽管如此,弗罗斯特的这种游移不定本身就已经非常及时而且重要:它们是最有说服力的机械回复。
马丁•赫伯特(Martin Herbert)是一名作家/评论家,现居英国肯特郡坦布里奇韦尔斯。
译/ 邹彧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