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勃朗:后期作品”为思考绘画的可能性提供了一个绝佳机会。除了非常早的一些作品,伦勃朗的画对我而言,风格非常统一。 那么,他究竟是否如提香和毕加索那样,在晚期也形成了一种明确的风格呢?且不论副标题如何,这个展览实际上展出的是伦勃朗人生后三分之一的时光里所创作的作品(1650年代到1669年)。“成熟期作品”也许是更为名副其实的副标题。尽管在这段时期里,伦勃朗经受了破产(1656年)、被市政厅回绝(1662年)以及亲人过世(1656年,他的同居情人亨德里克耶·斯托菲尔斯[Hendrickje Stoffels]去世;1668年,儿子提图斯[Titus]去世)等多重人生打击,但他的整体创作并没有因此而发生很大变化。
沿着楼梯来到伦敦国家美术馆地下展厅,是好几个狭小黑暗的房间,观众仿佛走入了十七世纪荷兰的某处居室(当然并非馆方有意安排)。伦勃朗除了出门画画风景、被处决的女人和老市政厅的场景,基本上算是一名完全的工作室画家。伦敦展览的布展方式给人的感觉就是如此。可惜,打在画面上的灯光有些突兀,缺乏变化。
墙上直面观众的是等身长的人像绘画。在那些委托创作的肖像画里,模特的衣服都以黑色为主。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大约完成于1665年左右的《犹太新娘》(Jewish Bride)。这幅色彩艳丽、笔触有力的画被认为表现的是以撒和利百加的故事。当时的荷兰人在委托艺术家创作自己的肖像画时,喜欢象历史人物那样摆出某种姿势。伦勃朗故意让画中人看上去类似上述委托人。但无论从哪一方面都可看出,这些其实是他雇来的工作室模特。两人爱的动作—他的大手放在她的胸前,她的大手轻轻覆盖其上—并非来自观察,而是来自伦勃朗的创造。当我们了解了当时的创作条件后,更觉一切并非那么简单。同时展出的还有伦勃朗最重要的自画像之一,这幅从附近的肯伍德宅邸(Kenwood House)借展的作品通常因为画中背景墙上神秘的圆圈而备受关注。但这幅大约创作于1665年至69年间的作品还有另一个让人印象深刻的特征:艺术家对手的处理。此处,伦勃朗使用的工具如调色板、画刷和腕木,取代了艺术家本人的手。
组织者们这次借来大量的经典作品,但遗憾的是,这些精品并未得到妥善的运用。例如,在布展上,为何不将国家美术馆小小的《沐浴的女子》(A Woman Bathing in a Stream)和巴黎卢浮宫借出的大幅《拿着大卫信的拨士巴》(Bathsheba with King David’s Letter)放在一起呢?两幅画都创作于1654年,画中人皆为亨德里克耶的化身。第一幅画里的女子,并不是像画册文章暗示的那样处于窥阴癖的目光下,而是在孤芳自赏:女子旁若无人地提起她的裙子,望着水中自己身体(包括阴部)的倒影。就如十八世纪一段对此画的描述:“一位女性进入水中,将衣服撩得很高,望着水中的倒影微笑。”与此同时,拨士巴手里拿着大卫的信在考虑去还是不去。在每幅画中,亨德里克耶都摆出模特的姿态,同时也很羞赧地回避了画家的目光。我们也许可以说,她在抗拒他。
为何不将刻画阿姆斯特丹纺织工会采样官的《理事》(The Syndics, 1662)和《巴达维亚人克劳丢斯•西非利斯的密谋》(The Conspiracy of the Batavians Under Claudius Civilis,约1661)放在同一间展厅? 二者都是在相同的帆布上所作(材质粗砺),在伦勃朗工作室的创作时间也正好重叠(1662年),画的都是坐在桌子边的男人。被市政厅回绝后,《密谋》被剪裁,尺寸上和《理事》差不多。它们是以绘画形式呈现的历史思考,反映了伦勃朗对自己祖国前身后世的看法:《密谋》是叛乱的过往,《理事》则是秩序井然的现在。在伦敦的展厅里来回走动,看到《理事》画面右侧(挨着桌上艳丽的桌布)采样官手套袖口的那一抹色彩时,我的内心真是无法平静,历史深处饱经风霜的笔触和色彩,仿佛瞬息间涌入平淡的现实。
另外,为何不提出归属的问题呢?两幅《卢克蕾提亚》(Lucretia),一幅借自明尼阿波利斯艺术学院,一幅借自华盛顿国立美术馆(创作年份分别是1666年和1664年),前者无与伦比,后者明显逊色(我和其他一些同行都认为后者并非伦勃朗真迹)。将两幅画放在分开放在不同的展厅看起来实在诡异。为何不挂在一起让观众来做真正的鉴赏者呢?
展览将蚀刻版画和素描也放进来的决定同样造成了一些意想不到的后果:认真凝视变得很困难。将视线在尺寸和媒介不同的作品中来回挪移,对观众来说并不容易。在当年的创作条件下,伦勃朗能做到在如此繁多的媒介和尺寸之间移动自如实在令人赞叹。
馆方拿到了很好的借展作品,画也都搬进了展厅,但策展人的努力似乎到伦勃朗明显的人性特征这里就戛然止步了。展厅的小标题包括:“亲密”,“沉思”,“内在冲突”,“和解”。就绘画本身而言,这样的解读框架到底能带给我们什么呢?
“伦勃朗:后期作品”由伦敦国家美术馆的贝琪·威斯曼(Betsy Wieseman)和阿姆斯特丹国家博物馆的格里戈里·韦伯(Gregor J. M. Weber)与乔纳森·比克尔(Jonathan Bikker)联合策划,展览将于2月12日至5月17日巡回到阿姆斯特丹。
斯维特拉娜·阿尔珀斯(Svetlana Alpers),艺术史学家,现居纽约和巴黎。
文/ 斯维特拉娜·阿尔珀斯 | Svetlana Alpers
译/ 王丹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