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黄永砅应蓬皮杜艺术中心的邀请前往法国,参加“大地魔术师”展览,之后他决定留在巴黎。三十年后他突然离我们而去,为艺术史留下了重重的一笔。
黄永砅1954年出生于中国南方城市厦门。1978年到1983年,他在浙江美术学院(现为中国美术学院)学习。在1989年出国以前,他已经是文革以后第一代前卫艺术运动之中最重要的艺术家之一。20世纪80年代中期,外部世界的信息大量涌进中国,很多艺术家因发现“自我”而感到兴奋,并以此作为逃离现实主义艺术的解药。然而,黄的工作则已经超越了这种反叛。他从否定“自我”开始,用骰子和轮盘等工具导入偶发性机制,讽刺了艺术中的自我表现和个人主义神话。
1983年他在厦门发起了“厦门达达”团体,并制造了一系列激进的事件来挑衅艺术机构的权力系统。1986年,厦门达达在厦门文化宫举办的一次展览后,黄和群体成员一起公开烧毁了自己展出的作品,宣称“不消灭艺术,生活不得安宁”。同年年底,厦门达达计划在福建美术馆举办展览。他们以突然改变计划的方式,发动了黄永砯称之为的“对文化体制的袭击”。他们突然把附近建筑工地上的建筑材料搬进美术馆,而不是原来提交计划中的艺术作品。展览在两个小时内就被美术馆的工作人员撤除。这一时期黄永砅最重要的作品是把王伯敏的《中国绘画史》(1982年)和1979年版的赫伯特·里德的《现代绘画简史》(1959年)这两本书放在洗衣机里搅拌了两分钟。当时中国艺术界正在热烈讨论如何处理中国传统文化和西方现代文化之间的关系。这件作品就是黄永砅对这个讨论的回答。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混合”和“搅拌”的想法成了他创作中的中心。1989年,黄永砅参加《大地魔术师》时所创作的作品“爬行物”是用洗衣机搅拌的报纸纸浆堆积成的两座坟墓。
黄永砅从这时开始移居巴黎,并参加许多国际展览。他是中西哲学的狂热读者。对他来说,东、西方两种文化的“混合”和“搅拌”远远不仅是表面文化符号的并列,道家巫术和《易经》的严密结构及神秘效用在黄永砅那里曾一度成为一种批判的武器,用来对抗亚里斯多德开创的西方逻辑思维方法。黄永砅希望在深层的文化差异中发现新的创造空间。
受到《易经》和中国古代巫术的启发,黄永砅在1993年开始将活体动物放进作品,创作了《世界剧场》这件作品。各种好斗的肉食爬行动物和昆虫在一个角斗场形状的笼子里相互残杀和吞食,而观众则可以在笼子外观看这一残酷过程。2017年在古根海姆美术馆举办“1989年后的艺术与中国:世界剧场”展览,意在展示1989年以后中国当代艺术的全景。这个展览不仅要展出黄永砅的这件作品,而且以这件作品的题目来命名整个展览的名称。但是由于动物保护者们的强烈抗议,美术馆最终不得不撤除了这件作品。黄的这件作品显然是在谈论人与人之间的冲突,但是角斗场形状的笼子为观众(人)提供了一个置身度外的超然视角,迫使他们思考一个问题:我们为什么不能超越特定时代和文化的观念,以“天地不仁”的视角来看待人和人、种族和种族、文化和文化、国家和国家之间的冲突?
1999年,黄永砅代表法国参加了威尼斯双年展。他的作品《一人九兽》是矗立在古典主义建筑样式的法国馆新之上的一群木柱,木柱的顶端是一群仿佛从天而降的怪兽雕像。根据古书《山海经》的记载,凡是看到这些怪兽的人必将遭受灭顶之灾。这件作品表现了艺术家对在特定背景下中国身份的深刻思考,以及对西方的东方主义想象的尖刻嘲讽。从那时起,黄永砅的作品开始全方位地涉及现实和神话的宏大叙事:从西方殖民主义的遗产到政治意识形态的冲突,从诺亚方舟到本·拉登的暗杀,从鸦片战争到反恐战争。2016年,巴黎大皇宫的展览“MONUMENTA”推出了黄永砅的个展“帝国”,这是一个气势恢弘的大型装置作品。巨大的金属蛇骨架、几百个集装箱和放大了的拿破仑双角帽并列在一起,构成了一幅由全球化引起的令人担忧的场景。
虽然黄永砅的作品常常涉及重大历史主题,并以犀利的方式提出与西方思想方式不同的观点和角度,但他的语汇是复杂的、多义的。这些作品具有强烈的批判性,同时又像谜语一样神秘。他打开我们的思想,让我们看到新的维度,同时作者自己又悄然退场,把我们留在严峻而重大的政治和文化的冲突面前。
费大为,独立策展人,现居北京和巴黎两地。
文/ 费大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