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 PRINT 2022年2月

录像

青少年荒原

翠西·艾敏,《我为何无法成为一名舞者》,1995,Super 8转录像,彩色有声,时长6分40秒.

1921年10月,T·S·艾略特(T. S. Eliot)坐在马尔盖特(Margate)的沙滩上,望着大海。在伦敦劳埃德银行(Lloyd’s Bank)日复一日的繁重工作已经令他身心俱疲,他以“神经衰弱”为由请了三个月的假来恢复健康。这是他为挽救自己正迅速失控的精神、诗歌与婚姻——三个无法达成平衡、不同方向的愿望——所做的孤注一掷的努力。三个愿望都不能放弃,但它们彼此抵触,龃龉已久。马尔盖特是英格兰南部海岸线上的一座海滨度假小镇,很多工人阶级家庭夏天会选择到这里短暂休憩。在大部分国家,沿海地区都是天堂般的例外之所,某种极限体验,但在英格兰,海边只是内陆风景的逻辑延伸:你会被淋湿,只不过淋得更透一点儿。出太阳在七月碰上是运气,在十月碰上是奇迹。我绝不会推荐谁来这里感受活着的美好,不过也许确实有人可以从灰色包含的无数种可能性中感受到鼓舞。毫无疑问,在这里,艾略特既没有找到幸福,也没有找到爱或意义。但他的确创作了《荒原》(The Waste Land)。

此前一年,也就是1920年,马尔盖特的舞厅以及模仿废墟风格建造、放养马戏团训练动物的“游乐园”(pleasure gardens)被改造成了一座主题公园,公园名字不偏不倚,正好叫做“梦原”(Dreamland)。园内先是建起了一架云霄飞车,木头做的,手刹制动。接着有了更多花样——欢乐轮,急速滑行,激流猛进——听起来如同某部史诗的不同章节。(我想象艾略特可能会喜欢玩儿“陆上之海”,那是一种启动后会剧烈起伏的旋转木马,目的是让人体验在风暴中颠簸的刺激。)之后的几十年,马尔盖特旋转着,翻转着,从天空飞过,粉色的灯火倒影在水中,海浪稳定的拍击声隐没于主题公园的喧哗里。但到了1960年代,随着飞机票越来越便宜,很多英国家庭可以到海外度假,与之相比,国内的海滩突然显得灰暗了很多。小镇的经济一落千丈。1970和1980年代,“梦原”勉强维持着经营,2003年,公园彻底关闭,但设施并未拆毁,变成了其前身试图模仿的、真正的废墟。正是在马尔盖特,这座梦原变荒原的海滨小镇上,翠西·艾敏(Tracey Emin)拍摄了她1995年的录像作品《我为何无法成为一名舞者》(Why I Never Became a Dancer)。

翠西·艾敏,《我为何无法成为一名舞者》,1995,Super 8转录像,彩色有声,时长6分40秒.

录像开头是一段水边的悬崖,晃动的Super 8摄像机让一切都笼罩在蜂蜜一般、怀旧的金黄色里。镜头平移至一面墙,墙上用粉笔写着:“我为何未能成为一名舞者”(WHY I DIDN’T BECOME A DANCER),这并不是录像真正的标题:开放结局的“未能”在从拍摄到命名之间的某个点上变成了盖棺定论的“无法”。这部时长七分钟的录像前五分钟如同一张影像明信片:冰淇淋车,游戏机,白沙滩,海鸥飞过投下的阴影。如果没有声音,我们完全可以把它当成某个的家庭度假录像看,只不过没有家庭成员出场。但童年被抛掉了;艾敏的旁白为这些风景重新赋予了上下文,将其变成一片青少年性冒险、探索与侵犯之地。她说起自己十三岁辍学,流连于马尔盖特各个游乐场所:“钟楼,小餐馆,酒吧,‘巴里嗨’舞厅,午间开放的迪厅,躺在沙滩上喝苹果酒。夏天非常迷人:除了做梦,没啥别的事儿可干。”地平线近了,悬在半空:“然后就是性。这是一件你想干就能干的事儿,而且免费。”她的语气里有一种嘲讽的好奇;她强调的“免费”(for free)仿佛容纳着这个词的所有含义。“你去一间酒吧,然后走着回家,吃点炸鱼薯条,接着就是性!”她轻描淡写地说,或者更接近于满不在乎的“接着就是性?”(在她的作品集里,这段旁白被转成文字后变得充满必然性:接着就是性:……)这之后,随着艾敏如同读拍摄清单一样挨个说出做爱的地点,声音与影像意外地重合在了一起:“在海滩上,在小巷里,在草地,在公园,甚至在酒店里。”

翠西·艾敏,《我为何无法成为一名舞者》,1995,Super 8转录像,彩色有声,时长6分40秒.

艾敏以负形(negative form)呈现权力关系和权力滥用:“无所谓我当时年纪有多小:十三,十四岁。无所谓这些男人已经十九,二十,二十五,二十六岁……没有道德,没有规矩,也没有评判。”就像海洋与陆地相接处那种奇妙的无依状态,艾敏清晰地展现了童年与成年之间的混沌地带,在那里,一切都活在变化中,没人知道谁在掌控局面,也许谁都没这个能力,而你几乎可以相信,十三岁根本不是个事儿。当愤怒浮出水面,艾敏仍然将其严格控制在她自己的知识、经验范围之内,这点上她不愿让步:“他们很可怜。对我来说,性是一场冒险,一种学习。”等到没有男孩可睡,她转向了新的学习,开始跳舞。跳舞(Dancing)是一个名词,一个动名词:“我和跳舞。”他们组成一对——像朋友,像恋人。一个女孩和她的身体。她跳得不错,水平已经足够参加1978年英国迪斯科锦标赛的地区决赛。然而,当沉浸于梦想的她摆动臀部,准备起跳时,观众席上传来了拍掌声:“他们开始喊:荡妇,荡妇,荡妇。”是她之前勾搭过的男孩们,他们喊着,音量盖过并切断了她的音乐,辱骂开始带上自己的节奏。她逃出了舞池,逃出了过去,逃出了小镇,她逃向大海并立誓要离开:“然后我离开了马尔盖特,离开了那些男孩。”镜头的移动越变越快,仿佛是从行驶中的汽车的车窗向外拍摄,疾驰着穿过夏日的余烬。

翠西·艾敏,《那是种什么感觉》,1996,录像,彩色有声,时长22分33秒.

年轻的欲望,失掉的纯真,公开的羞辱——故事到这里本可以结束。这样更符合艾敏作品通常会招来的评价:一半伤感,一半性感,充满告白意味,但不构成对传统的真正挑战。Xavier Hufkens画廊的线上展览“翠西·艾敏:1995–2017年的录像作品”首次对她的影像作品进行了梳理和回顾,通过复现艾敏实践里的一条容易被人遗忘的主线,反驳了她职业生涯多年累积下来的种种投射、丑闻和贬抑。尽管常常被她的床、帐篷、裸体、霓虹灯所遮蔽,艾敏最好的那些录像作品总是围绕个人经历展开,但没有任何自我神化的成分,它们迷人、热情、机智、充满渴念,将个人最深沉的痛苦转化成宴会席间的闲谈。或者也许只是我想要参加的那种宴会——所有糟糕的经历都被转化成动人的故事。即便在她公认的最令人心痛的作品之一《那是种什么感觉》(How It Feels, 1996)里——影片中,艾敏一边游走于伦敦街头,一边讲述她的堕胎经历——她都表现出了一种漫不经心的残暴,如此漠然,以至于显得风格化。风格在此处不是轻浮的标志,而代表了一种自我意识,以及对活下去的坚持。艾敏通常是个经典意义上的悲剧人物,但她从未因此一蹶不振。当《我为何无法成为一名舞者》的镜头停留在波光粼粼的海面,而叙述者发誓要过上超越家乡小镇的生活时,这一刻无疑让人感到陈腐,但是是青少年通常难免的那种陈腐,他们就像导弹追踪热源一样冲向一切叙事的高潮。当然,我们也很容易预料,她会因为乱睡,有时甚至享受乱睡而很快受到惩罚。从伊甸园(伊甸园不正是一个没有道德存在的地方吗?)的放逐之旅在马尔盖特的无数乐园中间展开似乎再恰当不过,这里的欢乐摩天轮转啊转啊,最后除了现代主义诗歌什么都没有留给我们。然而,当我们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安心于又听了一个女性受辱的悲伤故事时,艾敏叫住了我们。“谢恩、艾迪、托尼、道格、理查德:这是给你们的!”接着,西尔维斯特(Sylvester)的《你让我感到真实》[You Make Me Feel (Mighty Real)]的开头伴奏响了起来。我们停住了。第一次,我们看到了艾敏本人,她在跳舞。

翠西·艾敏,《我为何无法成为一名舞者》,1995,Super 8转录像,彩色有声,时长6分40秒.

迪斯科哀叹;迪斯科复生。穿着牛仔短裤和短靴的艾敏在旋转,双手高举,伸向空旷的房间。她笑着,直视着镜头,但并没有做什么令人惊艳的花哨动作。有点像你去最好的朋友家玩儿,客厅的椅子都堆到墙角,最好的音乐刚好响起,而艾敏跳的正是那种会让原本害羞的客人也忍不住想加入的舞蹈。一次平凡无奇的复活。Super 8的镜头跟不上她,她移动得太快,她的动作看起来起伏不定,如同波浪一样拍打着影像。也许如此高浓度的情感——如此的欣喜与满足——我们只能通过碎片接近它。她在干嘛,如果不是正在变成,如果不是已经成为一名舞者?作品题目里的“无法”眨起了眼,转起了圈。谢天谢地,两个完全相反的现实可以同时是真实的!在《荒原》里,艾略特写道,“在马尔盖特的沙滩上/我可以连接起/虚空与虚空。”1980年,西尔维斯特说过:“他们都说迪斯科已死。但我不知道。我天天出去跳舞。”

奥黛丽·沃伦(Audrey Wollen)是一名现居纽约的写作者。

译/ 杜可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