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 PRINT 2022年9月刊

怪奇之网

埃德加·阿斯诺(Edgar Arceneaux),《镜面剥皮#5》(Skinning the Mirror #5)(局部),2021,布上硝酸银、丙烯和玻璃,48 3⁄4 × 37 1⁄2".

“杂志”(magazine)这个词本来的意思是被划分为若干个单元的事物。《艺术论坛》没有一个特定的机构风格。从实验文学到旁征博引的学术论文,从流行文化中的热点话题到高深理论,一切都在我们的发表范围内。我们不推崇任何一个特定的艺术流派或美学或艺术创作方法。这种对停驻的拒绝是编辑感知力的一种表达,同时也有助于防止僵化、从众、物象化,以及那种可能触发反动政治的对现状的过分投注(cathexis)。换言之,我们致力于建设的,是《艺术论坛》以及更广义的当代艺术所参与的文化传统——“前卫”,因为没有新词代替,只好沿用这个如今略显浮夸的概念,在它让人联想到的那个已经逝去的年代里,“令中产阶级震惊”(épater la bourgeoisie)仍是可能的。你也可以称之为现代主义的传统,如果你相信那些宣布现代主义已死的说法被严重夸大,相信其后续在充满断裂的同时也包含着大量延续。无论你把它称作什么,而且本文并不否认它始终宣称坚守的价值(平等主义、反资本主义等)一直在不断被背弃的过程中才得到确认,这一遍布全球的跨国传统都与左派政治紧密交织,《艺术论坛》的工作一直以来也是如此。批评在这一文化-政治的谱系里至关重要,对我们来说同样是。

从最广泛的意义上来说,批评是保持以不僵化、不自满的态度应对世界的一种关键策略。你总要退后一步,重新审视一切,不把任何事情视为理所当然,也从不对自身的共谋和缺陷熟视无睹——至少在理想情况下如此。我们所致力的批评并不是一种制定价值判断的方式,而是一种文学的-艺术的-智性的实践,它与弗里德里希·施勒格尔(Friedrich Schlegel)笔下的“反讽”有关,也就是与“对永恒警敏的清楚意识”(clear consciousness of an eternal agility)有关。它也和阿多诺所说的“在家亦如客居乃是道德的一部分”有关。将反讽与阿多诺的言论连接起来的共通点在于如下立场:永远不要太安逸,永远不要太自洽,而且,永远不要假定任何其他事物是完全自洽的。

在某种程度上,好的批评,抑或所有好的艺术,都应当教你在家中也保持不舒服的客居状态。与这种意义上的批评精神相一致,《艺术论坛》参与到了目前更大范围的紧迫斗争中:扩展艺术史的边界,弥补其巨大的空白;质疑种族资本主义和父权制如何塑造了并持续塑造着我们的艺术和文化;直面再现机制中的不公正;以及为主张废除主义的声音、探索新的可能性未来的艺术和写作提供平台。

当追踪某一特定时刻的相关内容,将新的艺术与文化发展趋势带给我们的读者时,我们并不是在为了话题性而追求话题性;而是在试图保持灵活。但是,话题性本身没有错。话题性是有趣的,而且通常是好玩儿的。如果文化只是一场竞赛,谁被记住的时间最长谁就赢了,那么文化的意义又何在?即便超越不了其所处时代,艺术也是值得做的,文章或小说也是值得写的。它们参与了自身所在这一刻的对话。一些艺术被人长时间地记住,一些则不会。我们发表的文章也是如此。我们拒绝接受那个不假思索地将持久凌驾于短暂,将沉重凌驾于轻盈之上的价值体系。但我们也知道,如果对过去没有清晰的认识,就无法与当下建立智性对话,因此我们也拒绝非历史主义。

哈罗德·门德兹(Harold Mendez),《夜晚我们绕着圈走》(At night we walk in circles),2017,棉、石墨、喷漆、水彩、墨粉和平版印刷蜡笔,装裱在德邦铝塑板上的球磨砂铝平版上,84 × 60".

海伦·莫斯沃斯(Helen Molesworth)对批评的定义令我受用至今。在《十月》杂志千禧年之初的一次以批评为主题的座谈会上,她说批评:

“将艺术作品置于一个由文本、物体和机构组成的更大的话语场域,并阐明它在其中的运作……在某种程度上,我理想中的批评形式具备一种潜在的私密性,但需要知悉的是,批评的功能便是使私密成为公共。对我来说,正是批评的公共性使得原本可能只是两个人之间的对话能够转变为文本与物之间的对话。”

批评的对象可以高雅,也可以低俗,可以严肃,也可以看上去很轻浮;将作品置于语境中的方式可以是好玩的、幽默的、轻松的。艺术和文化写作没有一种固定的模式,将书写对象置于话语场域中也没有一种固定的模式。

同场《十月》研讨会对“纯文学主义”(belletrism)进行了无情的抨击,因此,将莫尔斯沃斯的阐述与整个艺术史上或许最能体现纯文学主义风格艺术批评的一段话联系起来读就颇为有趣,这是沃尔特·佩特(Walter Pater)1873年对《蒙娜丽莎》的评论,恰巧也是我一直以来最喜欢的段落之一:

“鬼魅降临在水边的这个存在,充分体现了千百年来人们的渴盼…与置身其间的岩石比较,她更古老;如同吸血鬼那样,她已死过多次,屡试坟墓的滋味;她潜入大海深处,内心守护着它的崩塌之日;并为怪奇之网进行交易…”

对我而言吊诡的是,“怪奇之网”这一说法与克利福德·格尔茨(Clifford Geertz)的名言不谋而合:“我和马克斯·韦伯一样,相信人是悬挂在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上的动物,我认为文化就是这种意义之网,对它的分析并不是一门寻找规律的实验科学,而是一门寻找意义的阐释科学。”

佩特说,没有怪奇的元素,就没有美;美的可能性被他以如此优美的文笔,围绕与之对话的艺术作品,织入了属于他自己的“怪奇的意义之网”中。批评如同蜘蛛结网,吐出的丝线既是行走的路径,也是创造的结晶。还有什么能比蛛网更能贴切地定义私密的公共性——这个由造物者自己的身体构成的复杂结构,所有人都能看见,尽管在某些光线条件下更为明显?一本艺术和文化的杂志应该始终致力于编织怪奇之网,如莫斯沃斯所言,寻找使(与艺术品、文化、以及当下的)私密对话成为公共的方法。

我们的核心价值指向了一个元价值观,即:对核心价值的概念本身保持审慎。我们的价值观并非恒定的真理,它可能表达为对立与冲突,存在于一种必须不断重新考量的平衡之中。我们希冀抵达一种具有鉴别力的折衷主义:既严肃又有趣,既具有话题性又有持久的意义,敢于冒险的同时有效运用判断力。我们并非是在这些紧张关系的中心寻找一个静止的点。我们试图把重心放在不同的地方,在此也在彼,使事物保持于动态中。我相信风险是另一个元价值。在我们的整个努力过程中都有一种内在的风险。如果一切都到达了宁静的平衡,那么你就是在做一本无聊的杂志。

伊丽莎白·沙姆伯兰(Elizabeth Schambelan)是《艺术论坛》杂志执行编辑。

译/ 钟若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