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位同事曾把听伟大的艺术史学家T.J.克拉克(T. J. Clark)演讲的体验比作在一个温暖晴天被带去兜风。车篷是敞开的,风吹拂着头发,司机知道他要去哪,是一段纯享受的旅程。相比之下,演讲表演(lecture-performance)就常常是另一回事。约翰·凯奇1949年的《关于无的演讲》(Lecture on Nothing)可以说开创了这种类型的先河。与敞篷车的丝滑旅程相反,它的结构是重复性的,内容是自我反省的,更像是在停车站里打转,直到汽油耗尽。
凯奇之后,演讲表演出现了很多不同形式,但都倾向于精简的舞台布置,模仿学术性会议那种简单的技术设置。到了21世纪,这种类型变得复杂很多(想想瓦利德·拉德[Walid Raad]的PowerPoint魔法),并延伸了艺术许可的限制。安德莉亚·弗雷泽(Andrea Fraser)、萨维耶·勒华(Xavier Le Roy)等人利用演讲表演来质疑话语生产,打破学术等级制度,赋予知识(或知识的缺乏)以肉身。
在我过去20年看过的很多演讲表演中,很少有作品能像《荣誉,苏珊娜·波卡内格拉的艺术家讲座,由莉莉·泰勒主演》(Honor, an Artist Lecture by Suzanne Bocanegra Starring Lili Taylor_,_2022)一样令人振奋。这场去年二月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格蕾丝·雷尼·罗杰斯礼堂(Grace Rainey Rogers auditorium)演出的演讲表演,是我在疫情开始后参加的第一场公共讲座:回到坐在黑暗中,看着图像,被带去兜风的仪式中。但不同的是,这次投影的图像尺寸巨大,而演讲的部分交给了一位充满魅力的专业演员,莉莉·泰勒。
波卡内格拉从2010年起就开始雇用演员来进行她的“艺术家讲座”,迄今为止已举办了四场。之前的讲者包括保罗·拉扎(Paul Lazar)和弗朗西斯·麦克多蒙德(Frances McDormand)。波卡内格拉喜欢请演员,因为他们都受过讲故事的专业训练,能自信地吸引观众的注意力,这会为表演加分。
在《荣誉》的演出过程中,泰勒站在舞台前方的聚光灯下,她热情闪烁的演讲与一身正式的黑色裤装西服互补。波卡内格拉并没有缺席,她坐在舞台右侧的一张办公桌前,通过一个与演员佩戴的耳机相连的麦克风为泰勒提供台词。这是伍斯特剧团(Wooster Group)导演伊丽莎白·勒孔特(Elizabeth LeCompte)使用的一种方法,为了破坏演员的稳定性,减少他们表演的排演感。但对波卡内格拉来说,这是一种减少排练时间的方法。尽管准备工作有限,最后的演出却丝毫不卡顿。
在泰勒精湛的演讲中,我们沉浸于一个又一个荒诞故事和奇妙发现的乐趣中,所有这些内容都被编进一张视觉拼贴的大网,其源头在于一张巨大的16世纪挂毯。这幅挂毯名为《荣誉》(Honor),由弗拉芒艺术家伯纳德·范·奥利(Bernard van Orley)设计,2015年进入大都会收藏。挂毯上描绘了69名男女被安排在一个非常紧凑忙碌的戏剧性画面中。受人尊敬的人物占据了最上面几排(比如圣经和希腊神话中的女性,代表“美德”和“胜利”等的寓言人物,昔日的各种男性统治者,而作为君王的“荣誉”主持着整个场面),被人唾弃的暴徒(马克·安东尼、霍洛芬尼、萨达那帕拉)则排列在画面底部。
讲座从历史角度开始,先是追溯了挂毯的拥有者,红衣主教埃拉尔·德·拉·马克(Erard de la Marck)以及可能构思了挂毯丰富博学的视觉内容的西班牙人文主义者胡安·路易斯·比维斯(Juan Luis Vives)的人生。但在此之后,就变成了类似深夜网上冲浪无底洞的跨历史大杂烩。我们听到的内容包括挂毯编织的细枝末节,以及16世纪生活的残酷剪影:昂贵的战争(挂毯是流动的身份象征)、瘟疫、猎巫、宗教裁判所。格林童话《汉泽尔与格莱特》(Hansel and Gretel,又译《糖果屋》)背后的恐怖真相(忘记糖果屋吧——它实际上是关于吃人的故事)被揭露出来,同时早期现代表演的两种对立模式也得到了阐释,它们分别是:“巡幸”(joyous entries,指通过包括拱门、舞台和活人画等元素的仪式性游行授予荣誉)和公开处决(终极耻辱)。
从某个时间点开始,20世纪成为主要话题:文艺复兴集会的发明和他们古怪的自制服装;卡洛尔·金(Carole King)的《挂毯》专辑;加州拉古纳海滩艺术节(Festival of the Arts of Laguna Beach)的真人入画演出(Pageant of the Masters),业余演员们在表演中重现艺术名作;由两位演员作为主唱的猴子乐队(the Monkees)丢脸的假唱;1970年代的DIY手工;女童子军(徽章是迷你挂毯);以及德州玫瑰节(Texas Rose Festival)及其荒谬的女性讽喻。我们飞速穿梭在不同的时间和地点中。
我必须承认,在听了40分钟,看了上百张图片后,我开始感到恐慌。这些关联似乎是无穷无尽的,眼前看不见任何结论的迹象。但渐渐地,主题开始浮现,而且很快就巧妙地自圆其说:性别与工艺,表演与静态图像,抽象与拟人化,荣誉与羞耻。其中一条尤为感人的线索与波卡内格拉已故的母亲有关,她的出现将几件轶事缝合在一起。
最后的结尾令人叹为观止:泰勒讲完后,投影逐渐淡去,幕布升起,出现一个由八人组成的活人画,他们唱着16世纪西班牙名曲“Ríu, Ríu, Chíu”。在所有的认知摄入之后,纯粹的声音带来的感官上的直接感受让人猝不及防,而且也具体化了这场演讲另一个中心主题:虚幻与现实、表演与真实之间的紧张关系。
《荣誉》是网络时代演讲表演的巅峰:数百张图片和巧妙交织在一起的故事,在不同时空间蹦跳,精准且机智地将个人轶事嵌入更大的文化史中。观看这场表演让我也想去更多、更好地演讲,并尝试一些疯狂的关联。重要的是,《荣誉》超越了把随机冲浪和堆积过程视为艺术研究的想法。它所提供的是通过容易理解的自理论(autotheory)对荣誉进行女性主义的解读。意思稍微不一样的“自动(车)”(Auto)带我们回到最初的那个比喻上。这场充满绝佳景色和有趣洞见的旅程将T.J.克拉克甩在了扬起的尘土中。
克莱尔·毕晓普是《艺术论坛》的特约编辑。
文/ 克莱尔·毕晓普
译/ 冯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