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对英国实验电视史感兴趣的人难免都会听过一个熟悉的说法：它始于1982年第四频道（Channel 4）的出现。这个频道成立时致力创新，并承诺要触及少数群体观众。在成立后的第一个十年内，第四频道的独立电影和影像部门（Independent Film and Video Department）花费了5000万英镑。根据策划编辑罗德·斯通曼（Rod Stoneman）1992年的说法，这些钱“用来制作一系列政治和个人纪录片，实验、公共和社区节目，低成本虚构和第三世界电影”。因此，这个频道成为了一个传奇。忘掉今天所有关于“优质电视节目”的讨论吧，早年的第四频道才真正配得上这个标签。
但一条老规仍适用于此：事情诞生之时往往并非其真正的开始。今年一月，伦敦备受好评的非营利性画廊Raven Row在关闭五年后重新开放，首场展览即揭开了英国激进广播电视史上一个鲜为人知的时刻——它甚至早于第四频道时代，并预示了其精神的方方面面。这场由洛里·E·艾伦（Lori E. Allen）、威廉·福勒（William Fowler）、马修·哈勒（Matthew Harle）和亚历克斯·塞恩斯伯里（Alex Sainsbury）策划的“人民制作电视”（People Make Television）展览回顾了英国70年代在公共电视方面的首次尝试。展览的空间设计考虑了日常观看电视的经验，各个展厅仿若客厅，布置了多个观影站，观众能以不同的方式浏览近90个小时的影像素材。让人欣慰的是，展览中没有与时代不符的投影放映。
“人民制作电视”的核心内容是英国广播电视公司（BBC）社区节目组1973年至1983年间制作的“开门”（Open Door）节目，展览展出了243集中的100多集。用BBC节目总监大卫·阿滕伯勒（David Attenborough）的话说，“开门”旨在成为一个“风格创新”的场域，欢迎“由于某些原因未被主流节目听见或被严重忽视的声音、态度和观点”。与电视作为共识工具的常规功能不同，“开门”为异见和个性提供空间。在只有三个地面电视频道存在的时代，它在节目编排上打开一个缺口，让不同的图像和声音得以潜入。
虽然启发“开门”的是美国公共电视节目，但后者往往是在当地有线电视台进行窄播（narrowcast），而“开门”则是在一个为国家利益服务的频道上向全国播出。只要不是政党宣传，任何人都可以提交一集节目提案。被选中的提案方将与制片人和摄制组合作，以获得技术支援，但保留完全的编辑权。废除监狱制度者、性教育者、猎狐阻挠者、朋克杂志制作者、单亲父母、素食主义者、社区戏剧爱好者、巴勒斯坦解放支持者、患有膀胱炎的女性：他们让节目触及到数百万的观众。（最后这个膀胱炎女性患者小组，U&I Club，收到了成千上万的观众来信）。并非所有播出内容都是进步的。虽然“开门”的单集都不符合BBC章程中的“平衡”要求，但整体来看，这个系列节目意在包容各种意见。未在“人民制作电视”展出的包括1976年“英国停止移民行动”（British Campaign to Stop Immigration）制作的一集节目，该组织与极右翼的国民阵线党相关；而展出的有“女性女性行动”（Campaign for the Feminine Woman）制作的一集，她们警告“性别中立文化”（unisex culture）的危险，称这“比共产主义或法西斯主义更具威胁性和破坏性。”
“人民制作电视”感觉像是Raven Row 2015年的展览“无效共同体”（The Inoperative Community）的补充，后者展出了与所谓的“漫长70年代”（1968-84年）相关的超过50小时的实验影像。两个展览都对持续性观展提出了类似要求，并聚焦同一历史时刻。但“无效共同体”更关注政治性现代主义美学，而“人民制作电视”则退出艺术领域，提出一个完全不同的图像政治学理念。“开门”以小组讨论为主要形式，拥抱叙述的即时性，是当时著名电影理论家如劳拉·穆尔维（Laura Mulvey）和彼得·沃伦（Peter Wollen）所批判的现实主义美学的典范。比如，由清洁工行动小组（Cleaners’ Action Group）为“开门”制作的节目包含了冗长的演播室对话，而在“无效共同体”中展出的由伯维克街电影团体（Berwick Street Film Collective）拍摄的《夜间清洁工》（Nightcleaners，1972-1975）是一部涉及类似工会运动主题的影片，但采用了前卫的制作技术，例如光学印片（optical printing）和插入黑色色带，从而强调介质的不透明性，在形式和内容上都体现政治性。
然而，将“开门”和独立电影制作行业过于草率地区分也是不恰当的。有几个电影小组也为这个节目贡献了几集，其中包括“伦敦女性电影小组”（London Women’s Film Group），在那一集中，他们拍摄的《神奇同酬秀》（The Amazing Equal Pay Show，1975）的影片节选与演播室讨论相嵌，参与讨论的小组成员包括以反对现实主义闻名的理论家克莱尔·约翰斯顿（Claire Johnston）。此外，对电视的批判性反思也贯穿了整个节目。有几集戏谑地挪用了新闻和广告传统，还有几集直接对电视这一媒介展开抨击。有一集是为了支持当时面临倒闭的替代性影像展览场地The Other Cinema制作的，这集开头就宣称：“电视的存在已经威胁到电影空间”，并谴责前者被用来当作“凝聚力工具”。（虽然未署名，但负责这项非凡工作的是导演斯蒂芬·德沃斯金[Stephen Dwoskin]和马克·卡林[Marc Karlin]，后者是伯维克街电影团体的成员。）1973年，由一群黑人教师制作的一集直接对BBC几周前播出的学童采访节目提出批评，他们认为，尽管这些对话表面上是为了记录学校中的种族主义问题，但他们在节目中却以同样种族主义的态度对待黑人孩子。
这种自相残杀的姿态指出了“开门”中存在的一个基本矛盾：为了批判电视，各个团体首先要同意上电视。为了触及观众，他们要进入这个历史上一直排斥他们的机构，而且其他时段播出的节目仍在排斥他们。“开门”是在拉拢异见，从而侵蚀由独立电影人（如伯维克街电影团体）和The Other Ciname这样的场所创造的反公共领域吗？还是说它是电波上的特洛伊木马，提供一个前所未有的渠道来偷运批判？第二个问题似乎是对“这真是太种族主义了，妈”（It Ain’t Half Racist Mum，1979）的最好形容，这是由“反对媒体种族主义运动”（Campaign Against Racism in the Media）制作、斯图尔特·霍尔（Stuart Hall）和玛吉·斯蒂德（Maggie Steed）共同主持的一集。这集尖锐分析了电视中的种族主义刻板形象，控诉BBC对少数群体的表现方式，瓦解这一媒体巨头的“平衡”主张。它对主持人罗宾·戴（Robin Day）的行为的描述引起公愤，以至于BBC不得不代表BBC向BBC道歉——这是一个了不起的事件，它充分体现了“开门”如何混淆内部和外部的区别。五十多年过去了，这场实验提出的问题仍极具当代意义：机构是更容易从内部还是外部进行改变？拒绝大众可见性的风险是什么，为实现这一目的要做出哪些妥协？将政治内容传达给尽可能广泛的受众是否足够，还是需要在美学层面上也进行干预，创造对抗性的表现语言？
“这真是太种族主义了，妈”在播出之后仍保持了一段时间活跃的生命力，因为霍尔的名人效应，它成为一个教学工具。但其他大多数“开门”剧集的情况并非如此。“人民制作电视”是很多剧集自当年首播以来第一次公开展示，但这并不令人惊讶：玛丽·安·多恩（Mary Ann Doane）在写到电视作为一个传播媒介而非储存媒介时指出，电视的常青建立在“其自身的易忘性”上。通过创建一个公共媒体库，“人民制作电视”反击了这种短时性，而任何线上资料库其实都无法做到这一点。展览挑战了与广播电视和互联网原子化即时性相关的转瞬即逝的“现在”，激活了一种不同的现场感，一种或许可以被描述为不合时宜的、集体性的鲜活感。对性别规范和移民的争论、草根阶层对榨取主义的反对、对影院倒闭的担忧：我们是在1973年还是在2023年？观看这些档案资料并不会让人产生陷入过往光辉岁月的怀旧感——而这往往是讨论第四频道会有的反应。但同样也没有任何历史改善的自鸣得意的安慰感。在展览文章“BBC的最远边缘：观看‘开门’”（The Furthest Edge of the BBC: Watching Open Door）中，策展人威廉·福勒和马修·哈勒很准确地将“开门”描述为一段“自上而下的视觉史，挫败了我们的目的论冲动和政治及文化时间感”。这种目的论冲动之一是假设事情已经变得更好，另一种则是觉得事情变得更糟。当我们沉浸在“人民制作电视”中时，就能明显感受到这两种叙述的不足。当人群聚集在观影站周围，或是挤在沙发上，陷入时间性纠葛中，新的讨论就将出现。
艾丽卡·鲍尔珊（Erika Balsom）是伦敦国王学院电影研究系讲师。
文／ 艾丽卡·鲍尔珊
译／ 冯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