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月一个凉爽的周四上午,我站在洛杉矶当代艺术博物馆(Los Angeles Museum of Contemporary Art,MOCA)空旷明亮展厅中,想到了里尔克的一首著名的诗《豹》(The Panther):
“它的目光被那走不完的铁栏杆
缠得这么疲倦,什么也不能收留。
它好像只有千条的铁栏杆,
千条的铁栏后便没有宇宙。
强韧的脚步迈着柔软的步容,
步容在这极小的圈中旋转,
仿佛力之舞围绕着一个中心,
在中心一个伟大的意志昏眩。
只有时眼帘无声地撩起。
于是有一幅图像浸入,
通过四肢紧张的静寂,
在心中化为乌有。” [1]
但我盯着的不是一只豹,而是一段颗粒感很强的黑白录像,展示了动物园里的其他动物,这些画面与儿童生动的脸并置。它们被关在可怖的小水泥单间中,毫无藏身之处。最糟糕的是一只北极熊,它强迫症一般不停地来回无力踱步。“这么疲倦,什么也不能收留”。
这件1974年的影像作品是展览“西蒙娜·福蒂”(Simone Forti)的一部分,由丽贝卡·洛厄里(Rebecca Lowery)、亚历克斯·斯隆(Alex Sloane)和杰森·昂德希尔(Jason Underhill)共同策划,回顾艺术家从60年代开始的创作生涯——当时她属于一个因颠覆我们对舞蹈、音乐和视觉艺术传统中对形式的思考而备受尊敬的世代,或者更确切的说,一个社区。如果对艺术史有所了解,你或许知道后现代舞蹈与极简主义雕塑相遇的故事——我之所以这么粗略地概括并不是要否定那个时代(老天知道我已经写过很多这方面的文章),而是因为这就足够了。而且因为这种叙事会不可避免地简化福蒂。这位意大利出生、洛杉矶长大的艺术家的实践非常多样,但大家往往只知道她在20多岁时创作的“舞蹈构造”(Dance Constructions)——九个基于任务的日常动作作品。我并不是说这组作品不具有开创性,不是说它们不值得一看(有两个任务中的雕塑元素在现场展出,展览期间也有这组作品的表演),也不是要讨论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在2015年购藏了这组作品到底是救了还是毁了它们的争论是否……。
废话不多说,让我们回到动物园上。这段录像是一系列动物研究作品的一部分,其中有很多是墨水笔或炭笔素描,速写线条和手绘涂鸦轻盈地停留在白纸上。在1982年的《北极熊在风中探出鼻子(动物研究)》(Polar Bear Reaching Nose in Wind [Animal Study])中,福蒂捕捉了这个顶级掠食者的一个放松的时刻,它在玩一块树皮:“找点可以‘操纵’的东西?”她在这幅画旁边写道。“找点事做。”
2010年,也许是我第一次采访福蒂的时候,她跟我说了她当时的丈夫罗伯特·莫里斯(Robert Morris)责备她缺乏动力和专注力的故事:他告诉她,你不能整天闲着,盯着窗外发呆吃花生酱。(换句话说,你需要找点事做。)我也在其他地方听过她讲这件事。我意识到,这句诙谐的话能概括(或简化)一个更大更混杂的演化过程。我还意识到,我们当然可以闲着盯着窗外看,尤其如果你像福蒂一样是一位作家的话。对于受时间限制的观察来说,一扇正确的窗户就是一个伟大的老师。
在我第一次去MOCA的早上,一大清早我就被一阵刺耳、高亢的叫声吵醒:一只红冠鹦鹉正站在我朋友的房子外面的电线上。第二天我再去博物馆时,鹦鹉又出现了。我有了一个令人尴尬的多愁善感的想法,它们或许是西蒙娜·福蒂的某种预示。然后我打开了福蒂2003年的著作《噢,舌头》(Oh, Tongue)——最近NERO出版社刚出版了这本书的修订版——果然第一页就出现了它们,《晨鸟》(Morning Birds):
“ katsup
katsup katsup
多么柔软
多么羞涩 在熨斗下面
的衬衫
vi vi vi vi vi
vi vi vi
vi vi vi vi vi
vi vi vi”
福蒂的艺术核心是观察和“找点事做”之间的温柔碰撞。无论是舞蹈、绘画还是诗歌,都在给人以极大心灵安慰和满足感的层面上运作。不论形式为何,她都向观众提供了真正的即兴者的礼物:存在。它不一定总是有趣的,但就是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窗外的景象。
“为什么这让人着迷?”我在笔记本上写。我被2016年的作品《自由咨询》(A Free Consultation)迷住,在这段时长17分35秒的影像中,福蒂缓慢、艰难、颤抖地在密歇根湖岸边爬行,爬过岩石、雪地、树枝和荆棘,研究她一路上遇到的东西,同时手里拿着一个手摇收音机。“因为她是绝对在做这些事,我想”,这是我的答案。因为她全身心地投入其中,我们也可以这样。
投入在这一刻,是的,但也是在这个世界。《自由咨询》是福蒂的“新闻赋活”(News Animations)系列的一部分,这是一个始于80年代中期的作品系列。她在《噢,舌头》中的《论新闻赋活》(On News Animations)一文中写道,“我把新闻舞出来,边说边跳,成为新闻的所有部分。”通常这些作品都涉及到报纸,被弄皱的、撕开的、湿透的报纸是形式也是内容。在《祖玛新闻》(Zuma News, 2013)中,我们看到她在马里布的祖玛海滩上,笨拙地整理一堆和海藻混在一起的报纸。扭曲的新闻图像在观众眼前旋转,我们看到安格拉·默克尔胜利般地举起手,无疑在为那天毁了某些人的生活而高兴;还有艺术版面上完美体型的舞者在做着完美的舞蹈动作。
默克尔和舞者都让我想到了福蒂在展览中的另一件作品《麦德·布鲁克新闻赋活》(Mad Brook News Animation)里说的话,她边跺脚边将身体紧紧凝聚成一束,“说到权力、权力、超越手和脚的权力。”这又让我回到《豹》,我之所以一开始会想到这首诗,是因为我最近读了特朱·科尔(Teju Cole)的文章《论黑豹的黑》(On the Blackness of the Panther),文中引用了里尔克那首美丽的诗和令人厌恶的《阿散蒂人》(Die Aschanti),在后一首诗中,这位德语诗人描写了一群像在动物园里一样展示的西非人。科尔写道,里克尔对他们感到失望,因为阿散蒂人“只是在那儿,泰然自若,有一种‘怪异’的虚荣心,几乎表现得好像他们和欧洲人一样平等。”
福蒂开始做新闻相关的作品是为了纪念她的父亲。《噢,舌头》中写道:“我的父亲是一位热衷于读新闻的人,我总是觉得因此得到了保护。1938年,他是最早察觉到意大利的犹太人所面临的危险程度的人之一,并及时将我们带离了那里。”
超越手和脚的权力。日常生活和重大地缘政治事件在福蒂的观察中轻松又不安地共存,常常被一种无防备的简单具体性所连结。就像科尔所说:“普遍事物是团结开始的地方,但具体事物才是我们生活的真实面貌的显露之处。”
让我们回到盯着窗外。就像任何一场回顾展一样,“西蒙娜·福蒂”在呈现一些创作小片段、解释这些片段的语境,以及让观众自己交流思考之间来回切换。我很欣慰策展人决定将动物研究系列放在开头,幽默来说,我很难不去想动物园囚室和博物馆白盒子之间悲惨的相似之处;但更重要的是,这为讲述作为卓越观察者的福蒂奠定了基调。(在参观展览时,参加这次表演“舞蹈构造”的舞者之一、编舞米尔卡·乔尔杰维奇[Milka Djordjevich]笑着说,当她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跟着福蒂学习时,“我们会走到室外。然后观察事物。”)我也喜欢策展人选择的结尾:一张单独的照片挂在最后一面墙上。这幅2022年的《窗影》(Window Shadow)展示了一扇窗户上几乎隐秘的光影,窗框和窗閂都是背光的。这张照片看起来像是沉思的结果,实际上确实是:这扇窗就在福蒂现在住的公寓里,通过长时间观察光线来感受时间的流逝,这是现在患有晚期帕金森病的福蒂构思她的动作实践的方式之一。这必然令人不安,我们会想到来回踱步的动物,想到一个更加可怕的笼子。
但也不一定,因为意志丝毫不麻木。这是错误的一课。因为《窗影》也展现了福蒂的创作所特有的美丽的持续性。手握勺子,准备好花生酱和头脑。收留那儿出现的一切——因为事实上,那就是所有的一切。
1. 摘自《莱内·马利亚·里尔克:新诗选》(Rainer Maria Rilke: New Poems),约瑟夫·卡多拉(Joseph Cadora)译,Port Townsend, WA: Copper Canyon Press, 2014。中文为冯至译文。
克劳迪娅·拉·罗科(Claudia La Rocco)是中篇小说《驶过》(Drive By,由Smooth Friend出版)的作者。她也是Small Press Traffic的线上出版项目《后室》(The Back Room)的编辑。
文/ 克劳迪娅·拉·罗科
译/ 冯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