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 PRINT 2023年11月刊

在场

首都冲击

“亲吻不会致命:阿尼亚·诺瓦克和客人们”展览现场,2023,华沙现代艺术博物馆. 摄影:Daniel Chrobak.

任何想要寻求文化鞭挞的人都不妨去波兰首都看看,那里能让人一睹未来的严峻形势。在今年八月为期两天的旅行中,我看到异性恋父权制、民族主义、宗教右翼与年轻、国际化、受过大学教育、性别多元化的中左翼之间的对立。这种对立虽不陌生,但这次的经历让我感到尤为不安。在旅行结束时,我不禁想问,文化是否应该只与其偏好的群体说话,还是我们仍应暗自相信艺术能够与更广泛的公众交流。

背景介绍:2015年,波兰的法律与公正党(Law and Justice party)当选,自那以后他们一直紧握权力不放——禁止堕胎、反对同性权利、反对移民,推行家庭优先、民族主义和天主教性质的政策。但与全球大多数专制右翼不同的是,法律与公正党反对普京(自2022年3月以来,已有1550万乌克兰人越境进入波兰)。过去三年,政府将目光投向了文化领域。一些重要艺术机构的负责人被罢免或撤换,包括罗兹艺术博物馆(Muzeum Sztuki in Łódź,《艺术论坛》2022年夏季刊曾对此进行报道)和华沙的两间艺术机构:扎切塔国家美术馆(Zachęta National Gallery of Art)和乌亚兹多夫城堡当代艺术中心(Center for Contemporary Art, Ujazdowski Castle,以下简称CCA),后者曾是一个备受喜爱的实验性机构。只有华沙的现代艺术博物馆(Muzeum Sztuki Nowoczesnej,以下简称MSN)保留住了其进步的领导团队,因为今年早些时候,MSN巧妙地将国家资助转为城市资助。参观这三间机构的体验就像在一个意识形态弹珠台里,从过时的保守派跳到过激的另类右翼,再弹射到与之对立的自由左翼的杂乱想法中。

扎切塔国家美术馆是其中最容易批判的机构,也最公然地保守和可笑。在我参观期间举办的展览“拉丁人物理性”(Latin Figure Rationalities)展出了三位年长的男性艺术家的作品,他们都是由文化部任命的该机构馆长亚努什·亚诺夫斯基(Janusz Janowski,他本人也是一位画家)的艺术导师和盟友。第一个展厅是一间19世纪带天窗的金碧辉煌的画廊,里面摆满了安东尼·赛甘(Antoni Cygan)的圣经主题画作,包括一幅十四联的耶稣受难画。很难相信它们是在本世纪而不是1892年创作的。在隔壁展厅,塔德乌什·博鲁塔(Tadeusz Boruta)的画作展示了空旷环境中的裸男(兼具基督教、存在主义和同性色彩)。它们糟糕到让人难以忘怀。想象一下,一个裸男拿着一壶茶,地上扔着一本杂志,封面是普京(《五点钟》,2015 );或者彩虹色的宇宙之眼框住了一个在郊外经历基督异象的裸男,还有画布从画框上脱落(《Parousia》,2023 ),听起来怎么样?

塔德乌什·博鲁塔,《五点钟》(Five O’Clock),2015,布面油画,51 1⁄8 × 43 1⁄4″. 出自展览“拉丁人物理性:塔德乌什·博鲁塔、安东尼·赛甘和彼得·纳利瓦伊科”,2023,扎切塔国家美术馆,华沙.

在彼得·纳利瓦伊科(Piotr Naliwajko)的展厅中,有不少于7幅父子主题的画作,标题都是《亚伯拉罕和以撒》(Abraham and Isaac)。在所有这些充斥着体毛和父权男性荷尔蒙的作品中,只有一幅画是以女性为主题的:赛甘的两位性感少女,乳沟十分明显。作品标题呢?《处女》(Virgins, 2011)。应景的是,在这个巨大的空间里,除了我以外的参观者也是两名年轻女性,她们也在嘲笑画作和拍照。

在我走出扎切塔的时候,正好进入“W时间”(W Hour)——纪念1944年华沙起义的年度庆祝活动。“W时间”作为一个纪念节日是相对较新的发明,是莱赫·卡钦斯基总统(Lech Kaczyński)在2009年为了强化民族主义情绪推出的。现在这个节日带有反俄色彩:“W时间”是波兰人奋起反抗德国的时刻,但当时苏联人并没有伸出援手。下午5点,警报声响起,所有人在街上站定,高举国旗,缅怀抵抗运动的英雄。

当我走进维斯瓦河滨博物馆(Museum on the Vistula)时,我的脑海中再次想到了这些国旗。这间博物馆目前是MSN的临时场馆,位于一座以前用作临时艺术馆的建筑内,2008年至2010年,该建筑一直位于柏林的城堡广场(Schlossplatz),后来搬迁到维斯瓦河边重建。在MSN的新建筑计划于2024年在德菲拉德广场(Plac Defilad)落成之前,这里将临时用来举办MSN的展览。博物馆未受国家干预的自由感在米哈乌·格泽戈泽克(Michał Grzegorzek)担任客座策展人的“亲吻不会致命:阿尼亚·诺瓦克和客人们”(Kissing Doesn’t Kill: Ania Nowak and Guests)中快乐地呈现。一面破旧的彩虹旗从35英尺高的天花板上垂下,大胆地点明整个空间的主题。这面旗帜是从同性权利协会Lambda那里借来的,制作于2006年,在2018年和2019年的抗议活动中被严重破坏。

“亲吻不会致命” 将酷儿艺术、酷儿历史以及对文化物件的酷儿式解读独特地融合在一起。诺瓦克将其描述为一场关于“酷儿悲伤”(queer grief)的表演性展览。引人注目的影像作品,如路易斯·罗克(Luiz Roque)的《现代》(Modern, 2014)——影片中,英国泰特美术馆里的亨利·摩尔雕塑被一名身着黑色乳胶套装的利·鲍厄里(Leigh Bowery)式的人物干扰——与现场表演(比如一名舞者激活“帕奎硬件”[Pakui Hardware]的弧形玻璃雕塑)相映成趣。年轻一代艺术家的雕塑和绘画作品与老一代作品并置:在提·A·科琳(Tee A. Corinne)于70年代创作的赤裸上身的接吻情侣的印刷负片(其中一张展示了一名使用拐杖的女性,另一张有一名坐在轮椅上的女性)旁边,悬挂着沃伊切赫·韦斯(Wojciech Weiss)于1899年创作的油画《草地上的吻》(Kiss on the Grass),根据现在的推测,这幅画描绘的是一对同性情侣。2020年去世的华沙最著名的变装皇后Kim Lee的衣服被时装设计师马尔多罗(Maldoror)布置成一个很坎普的骑马纪念碑(Kim Lee Strikes Back,2023)——这也是更为近期的代际对话。

展览中证明悠久文化史的文物的存在制造了有趣的摩擦。从当地历史博物馆借来的“耻辱石”(Stones of disgrace)和“耻辱面具”(masks of shame)是16世纪用来折磨和羞辱妇女的工具。现在,这些文物作为雕塑与扔向Lambda华沙总部的石块一起展出。另一个亮点是土耳其艺术家吕兹加尔·布斯基(Rüzgâr Buşki)的木雕作品《我是如何在为了摆脱人类的苦难而进行跨物种转换时,意识到痛苦和幸福都属于宇宙》(How I realised that the agony and the bliss both belongs to the universe as I was transitioning interspecies to save myself from the misery of the humankind, 2019)。这件作品还被用作观众休息区和表演平台。整个展览看起来非常棒,尽管策展人的说明文字让人一头雾水,我也无法猜出“酷儿悲伤”是展览的主线。

关于这场展览还能说很多。但让我们先去乌亚兹多夫城堡的当代艺术中心(CCA),那儿的新任馆长彼得·伯纳托维奇(Piotr Bernatowicz)的策展方针似乎是展出“在自己的国家被取消的艺术家”。他成功地找到一位英国陶艺家克劳迪娅·克莱尔(Claudia Clare),她同时反跨性别、反穆斯林、反性工作者。展览“女性主义讽刺. 无安全空间”(Feminist Satire. No Safe Spaces)的宣传文本让人领略到CCA杀气腾腾的策展论述:

“克劳迪娅·克莱尔以为自己是谁?作为一个年过六旬的陶艺家,她现在应该学会闭嘴了。她没有资格分享她对性产业的批评,因为她自己并不是‘性工作者’。她也不是穆斯林,却坚定地批评伊斯兰主义,她甚至连棕色人种都不是。更糟糕的是,作为一名女同性恋,她拒绝拥抱跨性别姐妹,还嘲笑她们是“长着阴茎的女人’。”

换句话说,这是一场能让扎切塔和MSN的观众都感到恐惧的展览,哪怕他们的政治立场截然相反。至少从形式上看,克莱尔的陶瓷作品并不特别具有煽动性。甚至在其他语境中,它们或许还能作为激进的工艺品展出。比如2020年的《铁T罐》(The Butch Pot, 2020)就描绘了偏男性化的女同性恋者。在我看来,真正把展览变成了对跨性别的咋呼抨击的其实是策展文本。但克莱尔的这场展览开启了一个贯穿整个机构的模式:越轨和不顺从曾经是追求解放的左翼的代名词,但现在却被策展人用于支持右翼政治议程。国际当代艺术(与扎切塔的布面油画保守主义相对)的视觉和语言也是同样的命运。

克劳迪娅·克莱尔,《铁T罐》,2020,釉面陶瓷,19 3⁄4 × 11 3⁄4 × 11 3⁄4″. 出自展览“克劳迪娅·克莱尔:女性主义讽刺. 无安全空间”, 2023, 乌亚兹多夫城堡当代艺术中心,华沙.

在CCA二楼,我们可以从流亡中国漫画家巴丢草的作品中看到这一点,他运用了绘画、装置艺术、灯箱、参与式行动和研究项目等多种媒介。比如,他的《普习》(PuXi,2022)将中俄领导人融合在一幅可怕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画作中,同时展出的还有一个将酱油瓶变成燃烧瓶的装置。巴丢草的艺术以批判中国为核心,里面的确有很多值得支持的东西。墙上的文字称赞巴丢草是一个勇敢的个体,他“有责任站出来,公开反对任何形式的不公”。当然也没错……只是,考虑到这个机构过去曾展示过一场戏仿乔治·弗洛伊德谋杀事件的黑脸扮装表演,这种英雄式的“言论自由”论调也就变了味。

CCA让人精疲力竭。整个看展过程中一直要忙着弄清艺术家的立场、策展人的立场和自己的立场。当艺术被公然工具化时就会发生这样的状况,就像被扔进脱水模式的洗衣机里一样。(在波兰电视台的一次采访中,巴丢草似乎并没有意识到CCA已经变成了一个怎样的机构;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把自己的信息传递出去。)这一切对左翼和右翼来说都是警示。在参观完CCA之后,“亲吻不会致命”的策展偏向性让我感到不安。两场展览都没有包含想要与普通观众对话的解释性文本。

经过一段时间再来书写这段经历时,我得出的结论与其说是关于“当今的政治艺术”不可调和的两极分化性质(毕竟,日益暴力和公开专制的右翼与所谓的觉醒的左翼之间并不能划等号),不如说,这让我思考在公共领域策展所意味的责任是什么。互联网和社交媒体已经让我们变得足够孤立,身陷各种小圈子、信息茧房和狗哨政治。在这种情况下,调介如何才能有效?作为艺术和外交手段的策展面临新的挑战。修辞、框架和解释对于所有观众都很重要。从历史角度重新定位艺术作品,而不是笨拙地偏向特定的政治议程,或许是一个起点。这并不是要呼吁终止激进策展,而是要思考我们当前的历史时刻,以及如果我们想避免在气候危机上再叠加内战的话,需要做些什么。看似至关重要的是,机构要设法与被遗忘的中间群体对话,而不仅仅是与自己所熟识的边缘群体——否则,讽刺的是,我们将失去对于一个辩论性公共领域的所有希望。

克莱尔·毕晓普(Claire Bishop)是《艺术论坛》杂志的特约编辑。

译/ 冯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