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 PRINT 2024年2月刊

观点

双面女神

路易斯·劳勒,《致敬(滑动)》,2022,博物馆盒表面染料升华印刷,48 × 72英寸.

在洛杉矶Sprüth Magers画廊举办的路易斯·劳勒(Louise Lawler)的近期展览中,一张摄影作品展示了一尊马的雕塑的头部,呈现出重影的样貌。这张长曝光的照片是艺术家拿着相机做滑动动作时捕捉下来的,内容是一尊曾隶属于帕台农神庙东侧山墙的雕像的石膏复制品,其头部裂变成两个——一个是模糊的白色形体,另一个则更加模糊,状若幽灵。它们仿佛在黑色虚空中飞翔,既符合《伊利亚特》中“疾如风驰的马匹”形象,也似乎仅仅指向它们自身。

2022年作品《致敬(滑动)》(Tribute [swiped]),是一组十几张新的“滑动”系列摄影作品中的一件,其中有几张照片以转瞬即逝和碎片化的视角展示了现代艺术和建筑——例如,将杰克逊·波洛克(Jackson Pollock)的画作简化为两个错位的画面,或是将布劳耶大楼(Breuer Building)大堂的天花板捕捉为由反光的圆盘组成的网格。劳勒随意移动的镜头模仿了一种观看方式:轻扫一眼、匆匆瞥过,目光的注意力如同滑Tinder时一般涣散。同样,这体现了在观看的瞬间,图像可能会从我们切实的知觉中滑走,变得难以理解——也许,历史的距离正是在这一刻得以显现。

《致敬(滑动)》的主题是什么——是那件复制品、是复制品所模仿的那件大理石雕像,还是将月亮战车拉入神庙山墙角落的那匹马?或者仅仅是模糊所造成的重影效果?原型(originality)在这里是一个切实的问题。图像的重复强调了铸模在雕塑传统中的角色——作为缺失的原作的可复制替身,无论是在贵族收藏中还是学术机构里(这张照片是在劳勒的母校康奈尔大学的石膏模型收藏馆拍摄的)。《致敬》还有一个巧妙的双关意味:这尊雕塑是19世纪初埃尔金勋爵(Lord Elgin)从帕台农神庙中移除并运往伦敦的一批大理石雕像的其中一件。这些来自希腊的大理石雕像在大英博物馆展出了两个多世纪,至今却仍备受争议——它们是褫夺之物(spolia),既归属于其原始文化,也归属于其后继的语境。如今,在雅典还保留着两座塞勒涅(Selene)的马匹雕像,旁边放置着一尊与劳勒照片中相似的石膏复制品。

虽然这一古典主题在劳勒展览的背景下显得有些不同寻常,但在她的作品集中,其实有着类似主题的先例。她于1996-1997年在慕尼黑古典雕塑复制品博物馆(Museum für Abgüsse Klassischer Bildwerke)拍摄的《她并非始终是雕像(A)》(She Wasn’t Always a Statue [A])中的石膏像是希腊罗马原型的现代欧洲复制品。它们既是在场的,又象征着不在场。米洛的维纳斯(Venus de Milo)位于照片的左边界,看起来仿佛是剪贴上去的。萨莫色雷斯的胜利女神(Winged Victory of Samothrace)在腰部以上被截断,失去了翅膀。每座雕像都指向不同的方向。照片的色调处理,随着展厅深入到无尽的黑暗中,营造出一种聚焦效果——增强了雕像的自主感(脱离于历史、脱离于彼此、脱离于我们)。

由此看来,劳勒仅仅是唤起了石膏模型的历史。在17和18世纪,欧洲学院展示此类雕像的方式与劳勒照片中所展现的组合十分类似:它们被随意地排列在展厅中,传达出一种古典时代的永恒感。如古典学家米兰达·马文(Miranda Marvin)所指出,以白色石膏复制的古代作品“变成了准抽象的形式,是没有历史或个体身份的纯粹形态”。或许,《她并非始终是雕像(A)》中熠熠生辉的白色人像与马塞尔·布劳耶设计的大堂内的闪亮圆盘并没有太大差异。在这两个场景中,复制品都是在原型不在场的情况下独自存在——原作与复制品之间的等级结构消解为纯粹的重复。一种美的概念,或仅仅是一种形状,似乎无限地持续下去,(看上去仿佛)摆脱了历史的束缚。

更进一步,与永恒感形成对比的正是《她并非始终是雕像(A)》这一标题——艺术家邀请人们去思考画面中女性人像的人格。前景中有两尊罗马时期“蹲坐的维纳斯”(Crouching Venus)类型的雕像复制品,每一尊都源自一座失传的希腊化时代雕塑。维纳斯冻结在内省与对外界警觉之间的界线上。两个形象都失去了头部和大部分手臂。右侧形象背向镜头,一只小手浮雕紧贴着她的皮肤,似乎象征着对触摸的渴望。这是作品另一部分的残余:曾经,一位小天使(丘比特)曾紧紧抱着母亲的背部。

如果“她并非始终是雕像”,那她是何时成为雕像的呢?我们对古希腊艺术品所依据的真人模特知之甚少。据说为了描绘著名的特洛伊的海伦(Helen of Troy),画家宙克西斯(Zeuxis)将克罗顿(Croton)城中五位最美的女孩的最佳特征结合在一起,将真实生命融入一件鼻祖地位的原作中。同样,晚期古典雕塑家普拉克西特列斯(Praxiteles)以一位凡人之躯塑造了理想之身,让妓女芙丽涅(Phryne)变成克尼多斯的阿芙罗狄忒(Aphrodite of Cnidus)。她并非始终是一座雕像,也不总是被视为女神。这种转化有着某种循环的逻辑:根据某种说法,“娼妓”(prostitute)意味着“替代者”(substitute)——代表着女神的存在。正如劳勒“滑动”系列作品中的诸对象一般,尽管它们极具像似性(iconicity),却拒绝着明确、固化的界定,而是分散成它们自身的多个副本,其原型(original)始终难以捉摸。

詹姆斯·卡希尔(James Cahill)是一位常驻洛杉矶的英国作家和评论家。他的首部小说《提埃坡罗之蓝》(Tiepolo Blue)于2022年由Sceptre出版。

译/ 黄格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