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 PRINT 2024年夏季刊

逝者

黎光顶(1968-2024)

2018年,黎光顶在新加坡STPI创意工作室与画廊. 摄影:Toni Cuhadi.

尽管我和黎光顶(Dinh Q. Lê)认识多年,但2022年,我才在他的工作室完成了与他的第一次、也遗憾地成为了最后一次的采访。夏日的湿气如潮水般涌上窗玻璃,黎光顶倚靠在木椅上,难得地在自己的创作天地中享受着片刻的宁静。他用他那独特的声音——略尖细,仿佛一张刮花了的老唱片——向我娓娓道来,讲述了他在越南坚江省(Kiên Giang)度过的童年、1978年改变命运的美国之旅、在加利福尼亚州动荡的求学岁月,以及1997年重返西贡的经历。就这样,他的人生故事在我眼前徐徐展开,一章接一章,一个像素连着一个像素,宛如一幅由记忆、专注、信念和远见交织而成的细密画卷。

黎光顶的早年生活充满历史色彩。他向我讲述了少年时期在泰国难民营的经历,在那里,每个家庭只分到一块小小的席垫,吃饭、睡觉、吵架、做爱都在上面。在那些闷热难耐的不眠之夜,在其他身体的紧紧挤压下,他总是盯着头顶的蚊帐,任由自己对美国的想象在脑中尽情驰骋。尽管黎光顶不情愿地成为了越战灾难剧的一名当事人,但在抵达美国后,他却被排除在关于这场战争的讨论之外,因为彼时美国正忙于用各种带有偏见的叙事来挽救其战后的声誉。在加州大学圣巴巴拉分校修读沃尔特·卡普斯(Walter Capps)广受欢迎的课程“越战与美国宗教”期间,黎光顶曾公开抱怨课程内容存在偏颇,过分强调美国退伍军人的证词和经历,而忽视了越南人的视角。1989年,他将这份不满放进了早期创作的一系列海报里,并将它们贴满了大学校园。在这些主要以黑白色调呈现的大幅海报上,美国新闻媒体的战争图片与越南方面的伤亡统计数据彼此并置。

黎光顶1989年制作的Ektacolor墨水打印海报.

黎光顶决心要用他的艺术来夺回越战历史的叙述权。他对意识形态站队毫无兴趣,只是全身心地投入到挖掘饱受战乱之苦的无名者的复杂经历中。这种愿望促使他在1990年代末回到西贡寻根,去发掘那些被越南掩埋、被美国忽视的故事。此次归乡催生了一系列讲故事的艺术项目,首先便是1998年的《受损基因》(Damaged Gene)。在该项目中,黎光顶研究了“橙剂”[1]遗留在越南的巨大恶果,以此为主题制作了一系列怪诞物品的陈列柜,柜中的展品包括欢快的连体双胞胎小雕像、带两个领口的学生制服,以及其它印有特定公司标志的儿童服装,这些公司均因参与化学战争而被越南政府起诉。


我仍然清晰地记得,2022年在胡志明市Nguyen艺术基金会(Nguyen Art Foundation)举办的“照明的珍奇”(Illuminated Curiosities)展览中,我亲手安装了该系列作品的一个版本。当我拆开每一个娃娃,熨平每一件制服,轻轻捧起每一个奶嘴,再将它们放置到有机玻璃柜中时,我几乎落下泪来。我的脑海中不断涌出关于橙剂幸存者命运的疑问,不知道他们会如何描述自己的战争经历。黎光顶作品的力量就在于此:这些物品作为天真与诡异的结合体,让我得以用另一种视角去审视那个从小就不断听说,却始终处于自身历史意识边缘的群体。黎光顶的叙事是政治性的(political),但并非政治化的(politicized):他在对严酷现实的呈现中注入了浓郁的诗意,并对边缘群体——战争结束后迅速被遗忘的人群——保持着敏感。

黎光顶,《记忆的持续 #10》,2000–2001,C-print摄影、亚麻胶带,45 × 63″. 选自2000—2001年“记忆的持续”系列.

摄影及其形式变幻的魔力构成了黎光顶创作的核心。摄影编织(photo-weaving)是他最广为人知的实践,其灵感源自越南草席:艺术家先将现成的或文献图片剪成条状,然后将其编成更大的构图。在早期系列“记忆的持续”( “Persistence of Memory”,2000-2001)中,他将《现代启示录》(1979)等好莱坞电影里的战争场景与纪实图像结合到一起,而近期的“柬埔寨拉玛传”( “Cambodia Reamker”,2021-24)系列则让金边柬埔寨皇宫的壁画图像与红色高棉政权下的囚犯肖像彼此交织。不过,黎光顶的多媒体集合作品同样深受他对摄影这一材料和媒介的深刻理解和巧妙运用的影响。在装置作品《渡远岸》(Crossing the Farther Shore,2014)中,他将数百张1975年后移民海外的家庭所遗弃的、描绘战前南越生活的老照片缝合在一起,制成一组蕾丝般、织物状的薄板,悬挂在展厅中,形成纪念碑式的立方体。该作品不仅重现了他记忆中的难民营蚊帐,同时也嘲讽了极简主义运动——在他看来,极简主义是美国艺术家在冲突最激烈时期的一种逃避反应。这些缝制品如同像素化的幽灵般悬浮在空中,不仅唤起了我们对越南船民那些未曾讲述的故事的关注,也提醒我们思考照片本身虚构现实的能力。

2023年,我在新加坡国家美术馆做了一次关于该系列作品的讲座,同时也为作品进行了简短的导览,当时,它们正作为群展“活的图像:东南亚摄影”(Living Pictures: Photography in Southeast Asia)的一部分展出。当观众们绕着这些立方体走动,俯身凑近,仔细观察照片中的面孔,试图辨认照片背面那些潦草的笔记时,我拍了一张照片发给黎光顶。“我正在引导人们进入你的殿堂呢,anh oi,”我开玩笑说,用了越南语中对兄长的称呼。他笑了,回复道我是他的女祭司。我们聊天的同时,作品也继续在观众倾听的耳边低语着它们的故事。

黎光顶,《渡远岸》(局部),2014,由七部分组成,现成照片、线、亚麻胶带,尺寸可变.

对于越南以外的许多人而言,黎光顶只是一位杰出的艺术家,在有关越战的许多叙事中,他的作品引发了批判性的共鸣。但对于我们这些生活在西贡的人,尤其是对于那些因他的艺术而意识到越南仍存在未解决政治冲突的艺术家、作家和艺术工作者而言,他是一位导师、开拓者、富有远见的人,更是一位伟大的朋友。2007年,黎光顶参与创立了Sàn Art,该平台多年以来为越南和东南亚当代艺术注入了源源不断的活力。作为空间的联合创始人,他始终坚定地致力于通过展览、驻留项目和教育工作坊培养年轻的越南艺术家。他希望Sàn Art不仅能为本地艺术家提供重思创作的空间,还能成为连接他们与全球艺术舞台的桥梁。“世界需要了解他们,”他呼吁道。黎光顶对时间的付出总是毫不吝啬,给出的反馈也总是严格而中肯,他的努力为许多现已成名的越南艺术家铺平了道路。我们集体的感激之情难以言表。

黎光顶制作的Xerox海报,1989.

我对黎光顶的最后一段记忆,停留在他突然离世约三个月前,当时他不是以艺术家的身份出现,而是化身为一位临时的艺术经纪人——在新加坡举办的S.E.A. Focus 2024艺术博览会上,Sàn Art有一个展位,展示来自越南的新生代艺术家的作品。看着黎光顶兴致勃勃地向各路收藏家、策展人和艺术机构负责人介绍这些尚不为人知的艺术家及其作品——尽管他后来向我抱怨说预展开幕后他的嗓子都哑了!——我不由得对这个全心投入的人产生了一种温柔的钦佩之情。我最大的遗憾是我们没能在新加坡一起吃顿午饭。唉,“如果当时”这样的假设多么廉价。

二十多年前,当黎光顶重返越南时,他承诺要竭尽全力提升越南及其越南艺术家的地位,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他都忠实地履行着这个诺言。他在Facebook个人资料上发布的最后一张照片是他尚未完工的工作室,工作室坐落在位于湄公河三角洲上的他的家乡,从那里可以远眺大海。天空辽阔无际,水面呈现出一种无瑕的深蓝色。几十年前,正是这片海洋将他带到了异国他乡,如今又将他送往最后的归宿。Anh Dinh,无论你如今身在何方,愿你总是享有安宁。让我们为你下一段旅程举杯相送!

Hung Duong是一位居住在越南的作家和翻译。

译注:

1.Agent Orange,一种化学除草剂和脱叶剂,越战期间美国军方将其运用于除草战计划。除了对环境造成破坏外,其中的二恶英成分对许多暴露于它的人及其子女造成了严重的健康问题。

译/ 黄格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