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住我的话:一种结合了飞机和汽车的交通工具即将问世。你可以付之一笑,但它终将出现。——亨利·福特,1940年
我羡慕 70 年代的孩子们,当约翰·威廉姆斯(John Williams)的《星球大战》主题曲响起时,他们把脸贴在屏幕上,盯着黄色的文字斜向银河系的边缘移动。我羡慕70年代的孩子们,他们努力靠近幻想,试图把未来拉进现在。当时的美国充满希望,蹒跚地迈向一个对未来充满憧憬的科技时代。与此同时,《星球大战》也反映了那个时代的冲突和忧虑: 该系列的创作者乔治·卢卡斯(George Lucas)在2005年接受《芝加哥论坛报》采访时提到,《星球大战》“实际上讨论的是越南战争”。小规模、游击队式的义军同盟(Rebel Alliance)对抗规模更大、技术更先进的银河帝国,这不难看出是美军和越共之间动态的再现。而影片中对银河帝国的描绘也表现了人们对民主国家走向独裁统治的恐惧。虽然《星球大战》系列基调黑暗,但卢卡斯却成功地唤起了一种新的希望,关于霸权被废黜的未来愿景。而如今当我把脸贴在屏幕(巨型荧幕或手机屏幕)上时,每每看到的都是各种对昔日经典的翻拍,是由新演员重新演绎的上个千年的故事,是对一个难以磨灭的过去的虚构,它们一直固执地存在。
除了《阿凡达》之外,过去二十年中票房最高的十部科幻电影都是基于二十世纪的三部系列作品——甚至连《阿凡达》的原始剧本也是早在1994年撰写的。今年票房最高的科幻电影《沙丘2》是2021《沙丘》的续集,改编自1965年出版的小说,并且该小说已被改编过两次,一次是电影版,一次是电视版。作者弗兰克·赫伯特(Frank Herbert)在《沙丘》中想象的未来——封建家族为争夺对沙漠星球阿拉基斯(Arrakis)的控制权而大打出手,因为阿拉基斯是一种名为“香料”(Spice)的增强意识能力的宝贵资源的唯一产地——灵感来自于对环境问题的日益担忧,以及20世纪60年代美国迷幻药物的日益盛行。阿拉基斯的故事常被视为海湾地区石油控制权斗争的隐喻,其背景包括阿拉伯冷战,也就是该地区由苏联支持的民族主义共和国与美国结盟的保守君主国之间长达三十年的冲突,以及对全球污染和资源稀缺日益增长的担忧,这在保罗·埃利希1968年的畅销书《人口炸弹》(The Population Bomb)中得到了很好的体现。尽管这些主题在今天仍具有现实意义,但故事最终还是植根于赫伯特那个时代的焦虑和担忧。那么,关注我们当下独特的社会文化问题的当代电影史诗在哪里?新的故事正在被书写,但尚未进入主流影像领域。文化产业被财务目标和期望的投资回报率所牵制。在演员罢工、盗版和消费者行为变化的影响下,文化产业的资金和资源一直在大量流失,结果导致其既无能力也无意愿资助这些新故事的创作和传播。
这种无处不在的旧内容翻炒所带来的影响已经超出了娱乐领域:长期以来,科幻小说中想象的未来一直为现实世界的技术创新提供素材。一些在观看《星球大战》和《创:战纪》(Tron)的录像带时被阴极射线管闪烁的光芒温暖过脸颊的孩子,后来创办了为了实现他们年少时梦想的未来的公司。尼尔·斯蒂芬森(Neal Stephenson)在1992年出版的小说《雪崩》(Snow Crash)中向世人展示了“元宇宙”(metaverse)概念。在书中,“元宇宙“被想象成一种完全沉浸式的虚拟现实,人们能通过数字化身进行互动。Facebook创始人马克·扎克伯格因为深受这本小说的影响,在2021年将公司更名为Meta,表明他希望实现史蒂芬森的理念的一种版本。这本书也是谷歌地球(Google Earth)的灵感来源,是微软高管J·阿拉德(J. Allard)领导的Xbox团队所有成员的必读书。这些例子表明,技术的作用其实更应被理解为想象力的媒介,而不是资本的媒介。正因为科幻小说对我们的技术想象力有如此大的促进作用,我们需要真正具有实验性的科幻小说,不仅对技术的本质展开重新想象,也要对未来有新的构想——而最重要的问题是,谁是能创造未来的人。
由美国跨学科艺术家和音乐人索尔·威廉姆斯(Saul Williams)以及卢旺达导演阿尼西亚·乌泽曼(Anisia Uzeyman)共同创作的2021年科幻音乐史诗《海王星霜冻》(Neptune Frost),是一部难以定义,但不炒冷饭且重新构想未来愿景的影片。片中,战争和后殖民工业的采掘暴力切断了过去与现在之间的关联,新的未来逐渐显现。影片以内战后的布隆迪为背景,由一个简称为“当局”的极权国家统治。影片以一位长者的葬礼开场,在一座绿草如茵的山丘上,人们为这位长者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并将其埋葬。接着镜头切换到一个矿坑,工人们使用手持工具开采钶钽铁矿,这种矿物用于制造钽质电容器,为我们的手机、电脑和相机等设备供电。在武装士兵的监视下,工人们忍受着残酷的工作条件。在一名负责监管矿场的士兵杀死哥哥泰克诺(Tekno)之后,矿工马塔卢萨(Matalusa,由Bertrand “Kaya Free” Ninteretse饰演)开始了一段前往电子垃圾场Digitaria的旅程,那里是反“当局”的黑客的聚集地。在那里,他遇到了影片中的另一位主人公海王星,一位由两名演员(Cheryl Isheja和Elvis Ngabo)饰演的双性逃亡者。海王星因遭到一位牧师性侵未遂而逃离家园。两位主角之间的超自然心理技术纽带对全球信息基础设施造成了严重干扰,惊动了世界各国领导人,他们试图找出黑客攻击的源头。
在《海王星霜冻》所呈现的未来图景中,青翠的景色与灰白矿场的尖锐边缘之间形成强烈对比,这不是阿瑟·C·克拉克的《2001:太空漫游》中的未来:它不是平滑有光泽、白色、铬合金质地的,而是编织的、接地气的、具身的。编发像秘密算法一样编码着知识。影片的情节本身是非线性的,在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频繁、无序地跳跃,展示了一种口述的时间性,一种植根于民间叙事、脱离西方线性和好莱坞传统的时间性。言语化为歌曲、诗歌和舞蹈,这些经常被忽视的记忆和交流术在这部影片中作为替代性未来的元素被强调。《海王星霜冻》认为,“技术”不仅包括最新的设备,还包括各种交流媒介,从多节奏的打击乐到编织到诗歌。
最关键的是,影片以一名钶钽铁矿矿工为主角,从而将未来性与物质性和劳动联系在一起。钶钽铁矿石对我们的很多基础设施都至关重要,但它主要产于非洲,而其开采过程充满了剥削甚至是非法劳动。这是未来被遗忘的组成部分:我们光鲜亮丽、线条干净简约的设备,掩盖了多少背后使它们得以存在的手工劳动和矿产资源。正如威廉姆斯在2021年的一次采访中所说:“我们所有的技术进步,以及与我们迈向未来的理念相关的一切,怎么仍在很大程度上基于真实发生的剥削之上呢?” 影片中也明确表达了这种情绪,马塔卢萨对他的社区成员说:“他们用我们的血汗来互相交流,却从未听过我们的声音。” 换句话说,在《海王星霜冻》想象的未来中,赋予技术以生命的劳动者也是塑造技术使用方式的人,为我们的数字梦想提供动力的矿物元素也得到足够的认可。
当今票房大卖的系列科幻片将我们推入了技术政治可能性的窄巷,而《海王星霜冻》则代表了创造替代性范式的科幻的可能性。归根结底,马塔卢萨和海王星对无缝数据流造成的破坏让人想到莱格西·罗素(Legacy Russell)在2020年出版的《故障女性主义》(Glitch Feminism)一书中提出的“故障“理论:一种宇宙错误、一种加密拒绝、一种动员病毒,但最重要的是,也是一种生存工具。创造替代性未来需要的不仅仅是幻想出奇妙的机器,还需要承认现实的悲惨,承认我们目前狭隘的技术思维背后所依赖的艰辛劳动。《海王星霜冻》提供了一个可及的未来愿景,一个可以被发现、挖掘、开采,并由其照料群体为自己的用途和自决而持有的未来。
未来已经在此——只是想象的不均衡而已。
鲁比·特洛(Ruby Thélot)是现居纽约的设计师、赛博民族志学者和艺术家。他也是纽约大学设计与媒体理论兼职教授。
文/ 鲁比·特洛
译/ 冯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