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大阪成为亚洲首个举办世界博览会的城市,标志着日本在战后工业化进程中取得的辉煌成就。在这届世博会上,超过6400万名参观者亲身体验了从IMAX到移动电话等技术和展品,这些展示不仅涵盖了技术创新,更展现了文化领域的重大“进步”。与历届世博会一样,1970年大阪世博会也植根于现代主义信念,即工业是推动国际进步的核心动力。然而,随着我们对工业化所带来的诸多代价有了更深入的认识——从劳动剥削,到气候变化的威胁,再到以殖民主义形式开展的资源掠夺等问题——这种充满乐观主义色彩的叙事愈发难以令人信服。鉴于艺术展示在世博会中始终占据着重要地位(这类博览会至今仍在持续举办,下一届将于今年四月重返大阪),它们引发了一系列关于艺术与工业之间关系的根本性问题:比如,艺术在多大程度上能独立于技术资本主义的种种要求?它是否具备为新的社会技术结构(从社交媒体平台到人工智能)提供范式或提出挑战的能力?
1970 年大阪世博会上最具影响力的文化展览之一要数由纽约的“艺术与科技实验”团体(Experiments in Art and Technology,简称E.A.T.)策划的百事可乐馆(Pepsi-Cola Pavilion)。这所开创性的机构由四位艺术家罗伯特·劳森伯格(Robert Rauschenberg)、罗伯特·惠特曼(Robert Whitman),以及贝尔实验室(Bell Labs)的工程师比利·克吕弗(Billy Klüver)和弗雷德·瓦尔道尔(Fred Waldhauer)共同创立。在创立该团体之前,他们曾在1966年联手推出“9个夜晚:戏剧与工程”(9 Evenings: Theatre & Engineering)项目,邀请约翰·凯奇(John Cage)、伊冯娜·雷纳(Yvonne Rainer)等艺术家,在多位工程师的技术支持下进行现场表演。借用C. P. 斯诺(C. P. Snow)在20世纪50年代的提出的概念,E.A.T.实际上扮演着一个中介角色,致力于连接艺术与科学这“两种文化”。根据策展人南希·珀洛夫(Nancy Perloff)在洛杉矶盖蒂研究所(Getty Research Institute,E.A.T.的档案现藏于此)举办的“感知未来:艺术与科技实验”(Sensing the Future: Experiments in Art and Technology [E.A.T.])展览中的介绍,百事可乐馆的设计团队规模相当庞大,有不少于20位艺术家和50位工程师及科学家的参与。展馆入口处由罗伯特·布里尔(Robert Breer)创作的缓慢移动的动态雕塑"守卫”,建筑外围笼罩在中谷芙二子(Fujiko Nakaya)精心设计的雾气云团之中,顶部则是著名的“镜面穹顶”(Mirror Dome)——这是一个直径达90英尺的沉浸式镜面空间,能让参观者看到自己的倒影仿佛漂浮在头顶上方(正如本期杂志封面所示)。近年来,从梵·高光影展到拉斯维加斯巨型球(Sphere),各种形式的技术奇观早已突破艺术圈的界限,吸引着广大公众的目光。在这样的背景下,最值得探讨的或许不是百事可乐馆是否“出色”,而是它究竟“折射”(这里我故意使用了双关)出了什么:它不仅展现了艺术与工程合作的可能性与局限,更反映了在这个逐渐迈向后工业化的文化图景中,审美体验在本质和功能上正经历着怎样深刻的嬗变。
从近些年数不胜数的艺术家简历和机构新闻稿来看,半个多世纪前E.A.T.所绘制的那幅“艺术与科技交汇”的蓝图,如今似乎已演变为一种意识形态上的僵局,陷入技术乌托邦与技术反乌托邦这两种对立世界观的拉锯之中。(而且,随着AI生成内容持续涌现,以及曾推动首轮NFT热潮的加密货币再度回温,这种观念上的“交通堵塞”恐怕只会愈演愈烈。)回应这一现象的展览不胜枚举:其中有些仅仅是为了证明艺术家确实在使用技术(特别是数字技术和互联网技术),而另一些则将目光更有针对性地聚焦于特定的历史时期、美学策略、文化议题或技术工具。仅在过去几个月里,围绕艺术与科技史的主题就涌现出一批重要展览和出版项目:卢森堡现代艺术博物馆(Mudam Luxembourg)推出的“激进软件:女性、艺术与计算,1960-1991”(Radical Software: Women, Art and Computing 1960–1991,展期持续至2月2日),芝加哥当代艺术博物馆(Museum of Contemporary Art Chicago)呈现的“活着的终点:绘画与其他技术,1970-2020”(The Living End: Painting and Other Technologies, 1970–2020,展期持续至3月16日),伦敦泰特现代美术馆(Tate Modern)策划的“电子梦:互联网时代之前的艺术与科技”(Electric Dreams: Art and Technology Before the Internet,展期持续至6月1日),以及伦敦维多利亚与阿尔伯特博物馆(V&A)最新出版的重要著作《数字艺术:从1960年代至今》(Digital Art: 1960s–Now)。值得一提的是,盖蒂研究所的“感知未来”展览只是盖蒂发起的“PST ART:艺术与科学的碰撞”(PST ART: ‘Art & Science Collide’)计划中的84个展览项目之一(该计划自去年9月启动,将一直持续至今年春季)。
在本期内容中,这项规模宏大的计划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绝佳的案例,帮助我们深入探讨当今“艺术与科技”的现状及其深远意义。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在PST ART众多展览中,真正聚焦于数字艺术的展览数量其实很少(也有一些例外,比如洛杉矶郡立艺术博物馆正在举办的“数字见证:设计、摄影与电影的革命”[Digital Witness: Revolutions in Design, Photography, and Film],展期将持续至7月13日)。PST ART最值得称道的地方在于,它采取了更为宏观的视角,将数字艺术和“艺术与科技的交汇”置于一个更大、更具历史纵深的“艺术与科学”版图之中——这片领域如此宽广,以至于我们往往难以全面把握其全貌。其中一些最为出色的展览(例如盖蒂自己策划的”流明:光的艺术与科学"[Lumen: The Art and Science of Light])精心探讨了艺术家们如何对科学话语作出贡献或回应,这种探讨拓展了我们对“艺术”与“科学”这两个概念的理解维度。不过,其中一些展览也再次证明,那些在展示过程中实际运用技术的作品——无论是动态雕塑还是实时运行的软件程序——对展览工作都具有独特的挑战性。因此,我们必须继续期待各类艺术机构(不论规模大小)都能培养足够的专业能力、储备足够的必要资源,以确保这些作品能够作为真正的美学对象得到呈现,而不是简单地沦为技术展示品。在当下这个时代,我们一方面还在通过各类STEAM(科学、技术、工程、艺术、数学)教育项目来强化艺术与科学的分野(这些项目往往将艺术工具化,使其服务于新自由主义的目标),另一方面美国政府的政策取向又日益受到埃隆·马斯克(Elon Musk)所倡导议程的影响。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需要那些既能保持诗意想象,又能维持批判性思维的艺术家。
除了对PST ART的专题报道,本期还收录了许多将“艺术与科学”视为艺术史和艺术实践基石的其他范例。这些内容包括:亚娜·鲍曼(Jana Baumann)关于丽贝卡·霍恩(Rebecca Horn)的文章,斯蒂芬妮·奥洛克(Stephanie O’Rourke)对迈克尔·洛贝尔(Michael Lobel)探讨梵·高与工业化的关系的新著的书评,亚历克斯·埃斯托里克(Alex Estorick)对思辨设计领域的概述,林恩·赫什曼·利森(Lynn Hershman Leeson)的“十佳”专栏,以及大卫·罗斯(David Ross)对比尔·维奥拉(Bill Viola)的致敬文字。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彼得·奥洛夫(Piotr Orlov)关于瓦达达·利奥·史密斯(Wadada Leo Smith)的图像化乐谱的文章,以及巴里·施瓦布斯基(Barry Schwabsky)探讨丹齐尔·弗雷斯特(Denzil Forrester)那些受舞厅文化启发的绘画作品的专题报道,都可以被视为对视觉艺术与音乐科学之间关系的独特探索。我们新推出的“Artforum卷宗”(Artforum Dossier)栏目的第二卷“艺术与科学”同样采取了这种广阔的视角,收录了大量展现艺术与科学交融的相关文献(其中包括西蒙娜·福蒂[Simone Forti]和克吕弗关于“9个夜晚”项目的重要文章),这些档案资料已经可以在我们的网站上阅读。诚然,如果我们将一切都归结为科学或技术,或者一味地解读为科学技术的映射,这些概念很可能会逐渐被掏空意涵。但同时,如果想要真正理解艺术,我们就无法回避艺术与这些不断演变的领域之间的关系——因为这些领域不仅构成了我们理解当下社会的基础,也是推动艺术保持其迫切性的重要动力。
文/ 蒂娜·里弗斯·瑞恩
译/ 黄格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