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 PRINT 2025年夏季刊

特写:阿尔皮塔·辛格《持枪的女神》,1990

阿尔皮塔·辛格,《持枪的女神》,1990,布面丙烯及油彩,48 1⁄4 × 30 1⁄8″.

画作中央是一位身着白色纱丽的女子,她的表情平静而安详。她双脚站在一个蜷缩在地的男人身上。那男人还活着,却默然顺从。他的眼中满是悔恨。

女子有五条手臂。她一只手托着纱丽的下摆,正将其末端拉离面部,另一只手中拿着一颗芒果,还有一只手里握着一把枪,枪口对准一个蜷缩的男性小人,他试图用剑和盾牌自卫,正以滑稽的姿势向后倒去。

围绕着女子的是以随意的笔触绘制的各种物体:一辆汽车、一株盛开的植物、一些散落的水果、一个匍匐的小孩,还有一只乌龟。这些物体悬浮在混凝土般的灰色空间中,仿佛果冻中悬浮的水果般飘忽而分散。女子头顶上方是一片狭长的天空。一架飞机、一只鸟儿,还有六朵红花,都在天空中穿行。

整个场景被一圈彩绘的边框环绕着,边框由花朵、藤蔓、树叶和三个男人的侧影组成;这种边框在视觉上使画面变得扁平,仿佛是一幅印在被子上的图案,或是一幅漫画中的一个格子。

这幅名为《持枪的女神》(Devi Pistol Wali,1990)的画作是阿尔皮塔·辛格(Arpita Singh)在伦敦蛇形画廊举办的回顾展“回忆”(Remembering)中展出的165件作品之一。辛格于1937年出生于靠近加尔各答附近的孟加拉城市巴拉纳加尔(Baranagar),从事绘画创作已超过半个世纪,是印度当代最著名、最多产的艺术家之一。这是她首次在印度次大陆以外地区举办个展。

辛格最为人称道的作品是类似这幅作品的大幅绘画——色彩艳丽、浓密,颜料涂抹厚重,将花卉、汽车、西装革履的男士、动物和神话人物等多种主题元素并置。这些元素通常被平面化地呈现,尺寸夸张,或与图案或文字叠加,从而形成千变万化、超脱重力的视觉景观,将日常与超自然融为一体。

艺术家的视觉语言具有强烈的个人风格,但与此同时,她的作品也充满了不懈的实验精神。纵观辛格在蛇形画廊展出的六十年来的作品,令人欣喜的是,我们可以见证她的思考如何在有形与无形之间、色彩与留白之间、在家庭生活的私密叙事与社会裂痕的隐喻之间不断延展、演变和循环。辛格漫长的职业生涯曲折变化,展现了她对自我重塑的强烈渴望,这一点反过来又深化了她从一开始就保有的核心命题。

在辛格的早期绘画中,丰富而富有暗示性的元素——如扑克牌、空容器、只描绘了一半的人物和扭曲变形的花朵——布满色彩饱和的色域,展现了一种超现实主义式的反逻辑;它们就像披着印度细密画外衣的精神分析谜语。在1970年代中期至1980年代初的作品中,辛格转向抽象风格,运用水墨和水彩,围绕图案和线条进行大胆的、以黑白色调为主的实验探索,画面有时令人联想到书法或生态地貌。到1980年代中期,色彩重回她的作品,画面也变得越来越具象。她描绘艺术家同行、家庭成员、邻居和神话人物的场景,同时继续用各种图案和装饰填充画布。1990年代,我们看到她用浓艳的宝石色调的水彩刻画充满叛逆感的女性形象,以及对花朵和人物的细腻描绘,这些人物半透明的肢体和衣着令人联想到医学解剖图。自千禧年以来,她将注意力转向全球冲突题材,通过层叠描绘的士兵、囚犯或军事装备,创作了极具冲击力的、躁动不安的作品;画面中被撕碎的纸条、残缺的文本碎片、地图以及几何图案,都暗示着一种弥漫的断裂感,也与她早期的抽象作品形成呼应。

《持枪的女神》创作于1990年——艺术家职业生涯的中期——堪称她丰富多样的作品世界的缩影。画面中充满了辛格的标志性特征,从自由散落的物品到纺织品般的图案(她曾在印度政府支持手织布工业的机构“织工服务中心”工作过一段时间),再到神话典故以及潜藏的暴力阴影。“Devi”指的是印度教的女性神祇;画中的这位女神以经典的胜利姿势,傲然立于畏缩的对手之上。对许多人来说,这个形象或许会让人联想到迦梨(Kali),她既是时间与毁灭之神,也是神圣的女性能量的化身。迦梨经常被描绘成一个令人恐惧的形象,手捧血淋淋的头颅,脚踩被屠戮的尸体。然而,画中这位女神看起来更加温柔,更加宽厚。事实上,在辛格成长的孟加拉地区,迦梨女神常常以慈母形象出现,保护她的子民远离不幸,而她的丈夫湿婆神则虔诚地躺在她的脚边。画中这位多臂的女神,身着象征寡妇身份的白色纱丽,面容平静,其中两只手分捧着鲜花和水果。与此形成强烈反差的是,她的另一只手冷酷地挥舞着手枪,抵御着一位男性入侵者——这象征着始终潜伏在画框之外的威胁。

女神周围的物品令人着迷。它们仿佛是从潜意识中被挑选出来的,如同具象化了的零散思绪和记忆。它们在平凡、美好与险恶之间摇摆不定——或许正是心灵本身那种层层叠叠、联想丰富的特质的体现。芒果和花朵成熟的色调令人心动,而头顶上那只灰黑色的鸟儿,形状几乎与旁边的飞机相同(只是体型更大),营造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氛围。与此同时,鞠躬孩童与一位表情严肃的老年女性头像——分别位于中心人物的两侧——或许暗示着代际间的知识传承,以及萦绕不去的记忆痕迹,这些都是辛格特别关注的主题。“重要的并非体验本身,”她在最近的一次采访中说道,“而是这些体验的本质,它们会在你心中留下印记,并不断地刺痛你。”

《持枪的女神》中每个元素都飘忽而独立,既具象征性,又充满神秘感;这些形象相互作用,不可避免地催生某种叙事联想,但又拒绝单一的解读,为观者提供了一道难以解开的谜题。这正是辛格所偏爱的方式:让意义的建构变得广阔、多元,甚至自相矛盾。她曾说过: “观者所见与艺术家所画之间理应有所区别。”辛格以拒绝解释自己的作品而闻名,她常常会调皮地向不同的人提供不同的答案,以此让观众和批评家始终保持警觉。例如,当被问及为什么在她的一些画作中加入文字时,她回答说,她抽象的标记有时看起来像字母和文字,于是她就顺势发展了这个想法。但她也曾说过,她使用文字是因为在她刚开始从事艺术创作时,买不起画纸,只能在展览图录上作画,久而久之就习惯了文字作为背景。

或许这两种解释都是真实的。同样地,辛格绘画的平面感——神话、记忆、日常生活元素,以及危险和暴力的迹象都在此展开——似乎提出了一种关于共时性的论证。从概念上讲,这是一种将事物拉平并予以均质化的手法。透视感的缺失消解了等级秩序和严格的对立关系。在这里,冲突与愉悦、自然形态与人造形态、神话与现实、潜意识领域与外部力量之间不再有明确界限。它们同时存在,相互环绕盘旋,既彼此相通又彼此分离。

辛格童年时从孟加拉搬到德里,她属于在印巴分治和印度独立所伴随的流血冲突的阴影中成长的一代;她最早的记忆之一,就是站在自家阳台上目睹一名男子在街头被杀害。这或许有助于解释她作品中强烈的二元对立(比如军用飞机和鲜花),以及家庭生活与外部现实之间模糊的界限。她用孩子般未经世故的眼光看待世界,敏锐地感知着惊奇、痛苦和荒诞,感知着想要命名的冲动与解读的徒劳。在这一点上她与纳里尼·马拉尼(Nalini Malani)、玛德维·帕雷克(Madhvi Parekh)和尼利玛·谢赫(Nilima Sheikh)等同时代的艺术家有相似之处。自1980年代起,她便开始与这些艺术家在以男性为主导的艺术界里共同展出作品。她们以各自的方式玩味着时间和记忆,将传统的印度符号与当代的实验手法相结合,执拗地呈现过去与现在、想象与现实、暴力与美的共生共存。

人们可能很容易将辛格的超现实主义作品形容为“梦境般的”,或将其中游离的元素描述为“漂浮在空中”,但辛格对这两种描述都持有异议。她说,在梦中,人缺乏自主性。在她的画作中,规则是由她自己制定的。她的画作并非梦境,而是她亲手创造的现实世界。在她的画作世界里,物体并非“漂浮”的,因为重力并不存在。物体可以存在于任何地方。鸟儿可以吞下飞机。花朵可以翩翩起舞。嘴巴也展翅飞翔。在她创造的宇宙中,这就是真实。环绕着《持枪的女神》的装饰性图案边框(边框也出现在她的许多其他画作中)强调了这一点:边框如同某种行星般的力量,将每个特定的世界凝聚、维系在一起,突出了其各自独立的逻辑。“我掌控法则,”辛格如此谈及自己的作品。“我是主宰。”

“阿尔皮塔·辛格:回忆”将在伦敦蛇形画廊展出至7月27日。

米拉·夏尔玛(Meara Sharma)是一位居住在伦敦的作家。

译/ 黄格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