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 PRINT 2025年9月刊

主编来信

旁想

蒙戈·汤姆森,《卷五:旁想》,2020-22,4K录像,彩色有声,时长8分9秒. 选自“时代生活”系列,2014年至今.

怎样才算“伟大”的艺术作品?在我教授艺术史时,课堂讨论中出现的一个观点是:伟大的艺术作品往往(尽管并非总是)具有多义性,能同时提供多种思考和主题,且易于激发新的观众作出新的解读。换言之,伟大的艺术作品,和那些自问自答式的,或是在说出的瞬间即已完全释放出其意义的表达截然相反。

这个观点在此次九月刊“聚焦”栏目对本期封面作品——蒙戈·汤姆森(Mungo Thomson)的影像《旁想》(Sideways Thought, 2020–22)——的深入剖析中得到了某种体现。正如作者扬·图姆利尔(Jan Tumlir)所述,这件作品类似某种定格动画,由汤姆森拍摄的罗丹(Auguste Rodin)雕塑图片的照片构成,这些图片曾出现在有关罗丹的书籍中,包括一本1969年出版、广受欢迎的《时代-生活艺术丛书》(Time-Life Library of Art)系列中的读物。在为汤姆森的“聪明”辩护时,图姆利尔指出,这件影像中所有看似“抖机灵”的部分,实际上都“释放出…一条条呈辐射状发散的、几近无限延伸的线索。”其中包括(但不限于)影印照片与雕塑复制品之间的类比关系;罗丹自己的照片与雕塑之间的反馈循环;对作为定格运动之媒介的摄影与雕塑所作的现代性比较;以及自20世纪中叶开始持续出现的、以摄影为基础的视觉文化的数字化转型。

今年夏天,当我坐下来看《旁想》时,其他的一些“呈辐射状发散的线索”在我眼前浮现。其中最突出的是,作品毫无松懈的短促节奏似乎呼应了当下令人喘不过气的时事步调;罗丹那些富有表现力的人像——在此被悬置在技术媒介的虚拟空间中——则表达出了我们自身在媒体影响下的焦灼感受。“旁想”:还有什么能比这一表述更贴切地描述我们置身这个名为“当下”的镜厅(hall of mirrors)中,在恐惧与希望之间来回反弹的状态呢?或者是更能表达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却不得不目睹那些改变世界的事件(从特朗普像部署秘密警察一般地动用美国移民与海关执法局,到內塔尼亚胡对加沙人的饥饿政策)时内心的撕裂感呢?

当我在盛夏写完这封信时,我不得不假定我们的读者在读到本期杂志中关于各种形式的颠覆性艺术的文章时,他们仍处于上述“旁想”状态中。这些文章包括伊丽莎白·曼吉尼(Elizabeth Mangini)对卡罗尔·拉玛(Carol Rama)叛逆女性主义充满同情的分析,莫里茨·舍珀(Moritz Scheper)对莫妮卡·斯特里克(Monika Stricker)肉感绘画中的真诚性的赞赏,以及吉姆·奎尔蒂(Jim Quilty)对劳伦斯·阿布·哈姆丹(Lawrence Abu Hamdan)最新声音调研的描述。另一个我希望能引起共鸣的主题是,那些涉足科学与技术领域的艺术家所具有的美学和社会层面的相关性,如克里斯蒂·兰格( Christy Lange)关于阿格涅什卡·库兰特(Agnieszka Kurant)艺术的文章,多琳·里奥斯(Doreen Ríos)对曼努埃尔·费尔格雷斯(Manuel Felguérez)“美学机器”(La máquina estética)的介绍,以及特约编辑丹尼尔·伯恩鲍姆( Daniel Birnbaum)对哲学家许煜的访谈(这也延续了我们对影响当代艺术的理论模型的重新关注)所展现的那样。最后,本期的“专题”单元收录了资深编辑艾利克斯·乔万诺维奇(Alex Jovanovich)对阿古斯托·马卡多(Agosto Machado)酷儿档案的诗意回应;以及长期撰稿人安德鲁·贝拉迪尼(Andrew Berardini)对阿里·埃亚尔(Ali Eyal)那些引人神伤又令人难忘的画作的探讨——这些画作承载了对美国入侵伊拉克的记忆,但其内涵远不止于此。

我很高兴,如今的《艺术论坛》——尽管情况并非总是如此(事实上,这本杂志在创刊时的理念恰与下述的这些形式背道而驰)——已经具备了足够的包容性,对表达性与阐释性、日记体与辨析体兼收并蓄——有时甚至是在同一篇文章中。[注]一份杂志不仅仅是一个档案库或者机构,更是一份动态的、协作的事业,能够并且理应与时俱进:今年夏天,当我们开始着手对印刷版杂志封面进行多年来的首次改版时(如您所见,它依然保持着正方形设计;有些传统如此神圣,连我也不愿打破),我试图把这个理念牢记在心。除了将杂志标题从左上角挪开(这已不是第一次),我们还恢复了封面上的精选撰稿人名单,以再次强调作者及其工作的重要性。同时,我们重新调整了目录结构,以帮助读者更轻松地检索每期内容。最后,我们继续扩展了杂志内容:有关重要展览的“预览”(Previews)栏目已经重启,将在每年的九月、一月和五月刊中呈现;全新的“工作室探访”(Studio Visit)栏目将以对一位艺术家工作室的简访为每期杂志画上句点,提醒我们劳动才是这个被简称为“艺术界”的系统的核心。正如亚当·希姆奇克(Adam Szymczyk) 在本期杂志纪念柯尤·科沃(Koyo Kouoh)的文章里的一句话所言,“艺术家是远见者也是社会科学家,让我们以唯有通过艺术才能实现的方式进行反思与展望。 ”

注:

关于对《艺术论坛》创刊初期影响颇深的“纯文学批评”与“分析批评”之区分,可参见伊夫-阿兰·博瓦(Yve-Alain Bois)的书评《菲尔说,他们说:伊夫-阿兰·博瓦谈<挑战艺术:艺术论坛(1962-1974)>》,《艺术论坛》2000年10月刊,第21页。

 

译/ 钟若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