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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权与拓扑

吴山专与英格,“起因的例如物”展览现场,2017.

“我有意把本书中的人物说成是,吃词的动物,
肚子里的词起着代数的变化100。
数学老师说:(X+Y)(X+Y)=0
已知X为口头语,Y为文字。
当人等于瞎子、聋子、哑子时,此方程式左右为零101。”
吴山专,《今天下午停水》

长久以来我们一般认为事物的起因,不是来自世界环境、客观历史,就是出自自身(人们),意即起心动念。然而,这看似光谱相距最远的两端——因为其间往返的各式能量、力量与讯息——其距离不可能是客观而不变的,但如何测量呢?吴山专在他的《今天下午停水》中,轻巧而尖锐地用“紧挨着”打开了我们的疑惑和知觉,并启动了深刻的“观念艺术”开关,也就是说,以日常最靠近肉身与劳动身体的知觉,在(社会现实)生活中测量各种观念如何起着结构性的作用。“紧挨着”这一瞥在日常的无序中点出系统的网络关系,艺术家也就是在“紧挨着”出现的缝隙深究下去直至“亏空”。如果杜尚的观念艺术是以“转折”的手势解放我们的知觉模式,那么,吴山专则是以“紧挨着”一瞥让字脱离意识形态网络;前者的观念艺术不断创出超越高度的主体,而后者的观念艺术却是不断给出平等时刻的机会。但解放“物”的深刻意涵首先不在于抽象的“平等”,而在于经由物来理解自身处境、经由物来诱发自身的实践、让被解放而归于“莫名”的物,同时将我们带离物体系施予我们的制约。

齐泽克:“电脑比我们自己更了解我们”(关于人工智能与机器人的课题),如是,我们连问“我们是谁?”的权利都将被剥夺。意即,我们如何能够在机器大举入侵意识的状态下,在大数据的运算之外保存“自身”?吴山专和英格的物权计划意在让物脱离物的体系和语言定义,无论是吴山专自己的“赤字”计划,还是英格的“粉化”行为,都各自具备着对物的洞视能力。虽说鲍德里亚于1968年和1970年批判的“物件-符号体系”,或是拉图尔2005年提出的脱离“物实政治”(Realpolitik)中似乎存在类似的思考,但吴山专和英格的“物权”并不汇同拉图尔“以物件为导向之民主”(object-oriented democracy)的“物实政治”,后者提议的是一种不同的共和制,可是前者的“物权”与“粉化”却是以亏空或累格创造随同物而产生的“陪伴历程”,让陪伴历程成为“自由之途”。其中无论是手或是身体对物的介入,都不在于改变物形,而是企图将物从我们意识或语言的既有认知结构中推离、让其松脱在感性中生成新的形式:即“物本政治”(Dingpolitik)。因此,发生于物上面的解放症候,事实上就是逃离运算的路径,我们在这路径上行进以保存自身。所以,“紧挨着”是一种从觉醒的节点到拓扑学的“动态”,是拓扑学的绘制术,作为一种逃逸历程,而逃逸历程是一种自我保存的方法。

当吴山专和英格为一些现成物设计新的生命,并在它们的描绘中不断以签字笔或铅笔游走,待决定出某种完全脱离单一函数、不具功能(=运算结果)的图样时,他们确实在“掏空”的同时自行成“因”。“因”成为他们观念艺术操作所要创造之物;国际红色幽默时期的“紧挨着”的温度,到1992年被渐次藏进草图中的铅笔线条里,在运算草稿中亦步亦趋地游走、同时思考与眼睛也亦步亦趋地滑动,并决定着脱离功能(运算)的瞬间。如果观念艺术中的观念原本总是决定着物的生产与支配,那么这“因”的发生则是出自物的逃逸,一种“重新进入世界”的历程。所以,从“完美括弧”、“括旋”到“小肥姘”,这些看似在函数与几何层叠的构思中,事实上平行地勾勒出一条“观念”自主的拓扑之路。

由刘畑策划的吴山专与英格个展“起因的例如物”(长征空间),确实是我们思考两位艺术家观念艺术发展的重要展览。在他们共同研拟的阅读脉络中,从“紧挨着”到“拓扑”,从“亏空”、“粉化”到“起因”,时间跨度覆盖了八○年代的舟山时期、九○年代的冰岛、德国时期,以及今天的中国。可以说,从紧挨着社会日常的体温,到草图走线中决定时刻的意识闪光,艺术家的 “温度”产生在全然不同的层次,但两人“解放物”的操作得以鲜明地紧抓着“观念”的“延展”,一如展场中被以各种构建模式“拉长”的图样,“量体”并非能够被单纯地反射为资本的堆积和锻造,而是“在空间中的延伸”,这或许是第一次他们将观念的“行走”(拓扑)直接用锻造和切割的方式均匀地凝结成构件。主展厅有如工作室或工厂一般,而另一面我们看不见的门后面就是“世界”。吴山专与英格之间的差异推进着观念的拓扑,一如陈界仁怀疑的“拓扑”内存在着冲突,脱离功能的“几何”存取着两个人的合作、冲突与不可区辨,那正是艺术家在今天得以回应齐泽克忧虑之事:以拓扑(逃逸)保存自身。代数之所以在肚子里起变化,等式的两端之所以为0,都是因为观念将物从语意系统中解放到社会里,但今天他们启动的观念“拓扑”则是为了让自身能够“起因”而进入世界。

如何能触及甚至创造“起因”?这将是我们进入人工智能与后人类时代最快面对的失落,相对于直接以“人类世”这种历史上与空间上的“超巨观”来抽象宣称“与物平等共生”,显然地,吴山专与英格的“保存”是幽谧而专注的,细腻地斟酌物对于语言系统以及物体系的脱离,那解放之途不再是“大道”或“视域”,而是虚拟(virtual)之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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