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点 SLANT
这篇中亚考察笔记是比利安娜·思瑞克(Biljana Ciric)关于中国“一带一路”政策中提出的“新丝绸之路”研究中的一部分。该研究项目旨在通过对新丝路沿线各个重要链接点(城市或地区)的记录考察,持续关注这些地区的美学发展是如何在整个新丝路项目的规划及实施过程中(被)逐渐改变的。比利安娜·思瑞克的考察将从中亚地区开始,明年会继续扩展至非洲及巴尔干地区,并从2020年启动一系列三至五年的长期项目。她将沿途见闻以文字记录,以便积累对当地文化生态的了解。
我这次中亚考察旅行的前期准备工作,是从与哈萨克斯坦艺术家Gaisha Madanova的对话开始的。Gaisha是一位现居慕尼黑的哈萨克年轻艺术家。她于2015年发起了哈萨克斯坦第一本独立的当代艺术刊物《Aluan》。“Aluan”的意思是“不同、有区别的”,名字参考了1989年发生在阿拉木图的当代艺术展览“Aluan-Aluan”——该展览也被视为本土当代艺术发展初期的重要展览之一。Gaisha邀请居住在柏林的策展人Thibaut de Ruyter将这本刊物视为“展览空间”进行策展,所以这本刊物并非传统意义上的艺术杂志,另一方面,这种操作方式也回应了当地缺乏实体展览空间的现实。《Aluan》第一期于2015年在歌德学院支持下完成,但直到现在还没找到出第二期的经费。
在我们交谈的一开始,Gaisha就提到了哈萨克斯坦近年来最重要的国家文化项目:精神复兴计划(Rukhani Zhangyru——英文为Spiritual Revival)。该项目由哈萨克斯坦体育文化部发起。政府的这一文化发展策略旨在重新定义哈萨克的文化身份,官方的宣传口号说是要将一个现代的哈萨克介绍给世界。这个项目也将首次涵盖当代艺术领域并作为其重要组成部分,由国家出资支持哈萨克当代艺术展。首批展览将于今年在世界多座城市先后举行,包括柏林、伦敦、纽约和首尔——最初想法是在“东方”与“西方”这个笼统的概念下选择主要城市,但最后的实施还是由具体负责团队的人际关系决定的。从秋季陆续开幕的这些展览,意味着“精神复兴”计划的一个五年项目的启动。这个五年计划也将会对一系列当代艺术展览,艺术家国际驻留,出版物等项目提供持续的支持。
首个展览“面包和玫瑰——四代哈萨克女性艺术家”(Focus Kazakhstan: Bread and Roses)于今年九月在柏林的合作机构Momentum开幕,由David Elliott, 哈萨克艺术家Almagul Menlibaeva 和Momentum的策展人Rachel Ritz-Volloch共同策展,关注哈萨克斯坦的女性艺术家。紧接着在纽约,作为亚洲当代艺术周的一部分,呈现哈萨克最重要的艺术家小组“红色拖拉机”(Kyzyl Tractor)创作的回顾展也拉开了帷幕。“红色拖拉机”是组建于1995年的艺术家团体,他们的创作将哈萨克斯坦的社会经济和政治变迁与当地传统的游牧文化、苏非派和萨满哲学相结合;此次展览由独立策展人Aigerim Kapar策划。此外还有两个哈萨克艺术家的群展分别于九月和十一月在伦敦和水原市开幕。Gaisha强烈建议我的旅行提前至八月底,因为之后很多艺术家和艺术工作者都将奔赴各个展场。
阿斯塔纳 | Astana
我的首站降落在哈萨克斯坦首都阿斯塔纳。第一印象让我想到上海的浦东——一个更夸张的版本,鳞次栉比的高楼,一条条花数分钟才能通过的宽阔马路望不到尽头,全球知名建筑师的作品遍布街头。阿斯塔纳是2017年世博会的主办城市,所以有与上海一样荒凉的世博园。保留下来的哈萨克斯坦国家馆变成了未来博物馆(The Museum of the Future),整个七层楼的展厅主要在探讨和展示更多利用自然资源的可能性。
现在,来自哈萨克斯坦全国各地的人都来到阿斯塔纳寻找工作机会。从二十年前正式迁都开始,国家的主要行政机构、各国使馆以及跨国公司的地区总部都在逐渐落户阿斯塔纳。而阿斯塔纳的前身是一座名为Tselinograd(意为“处女地”)的城市,这座城市的建立主要基于1960年代赫鲁晓夫倡导的处女地运动。此前的居民以斯拉夫民族为主体,也包括少部分朝鲜和德裔居民,而如今陆续迁入的移民主体为哈萨克族。
从我房间的窗户可以看到对面街边一块巨大的广告牌,宣传标语和logo在不断地提醒我哈萨克的“精神复兴”计划。同样的宣传广告可以在城市的很多地方看到。独立策展人Aigerim Kapar为我约见了多位当地艺术家及文化工作者,同时她也要客串翻译,因为大部分的艺术工作者还是只说俄语和哈萨克语。这些的艺术家涵盖各个年龄段,从刚毕业的年轻艺术家到已经在国内外知名度很高的前辈艺术家。他们的工作媒介非常多样,但主要围绕前苏联时期的“遗产”,什么是当代哈萨克,以及在今天这个世界作为一位艺术家意味着什么等话题展开实践。
阿斯塔纳没有当代艺术馆,但是有一个当代艺术中心,隶属国家博物馆;全市只有一家商业画廊,叫做“Tse Destination”。国家博物馆是哈萨克斯坦于1991年独立之后建立的第一座博物馆,2014年才正式开放。策展人Valeria Ibraeva在我们谈话中提到,在前苏联时期,整个哈萨克斯坦也只有七座美术馆。
进入国家博物馆,迎面而来的便是现任总统的雕塑,其右侧的三张油画描绘了哈萨克斯坦建国历程中的重要事件。其中一侧的巨幅画作描绘了哈萨克汗国的建立,另一侧则为汗国法典的颁布,中间夹着总统的肖像。这组三联画是由深受总统青睐的艺术家Yerbolat Tolepbay创作的,于2015年首次公开展示,用以庆祝哈萨克汗国建立550年,也以此强调哈萨克斯坦是一个拥有悠久历史的国家,早已存在于苏联时期之前。现任总统的形象反复出现并不奇怪,1991年,哈萨克斯坦是最后一个宣布独立的苏联加盟共和国,总统努尔苏丹·阿比舍维奇·纳扎尔巴耶夫(Nursultan Abishevich Nazarbayev)从那时起就担任总统至今。基本上,哈萨克斯坦每个重要的地点和场馆,从图书馆到国家法院,都是由总统的名字命名的。
当代艺术中心就位于博物馆内,运营着独立的项目和展览,中心负责人Roza Abenova在不断鼓励和推动政府支持当代艺术的发展方面做了很多工作,哈萨克“精神复兴”计划能够决定将当代艺术纳入其中,很大程度是Abenova努力的结果。虽然哈萨克当代艺术实践从1980年代末开始出现,但这种“认可”和支持也是最近几年才慢慢开始的,国家博物馆也是直到最近才第一次正式展出当代艺术。
整体上来说,哈萨克斯坦的文化艺术项目很少会得到海外基金会或机构的支持,因为根据大部分国际标准,哈萨克斯坦并不“贫穷”,相关的资金支持大多数会给到邻国吉尔吉斯斯坦。而这个国家的艺术市场也处于初期阶段,作为唯一的一家商业画廊,Tse Destination也是最近才在阿斯塔纳成立。画廊主Dina Bayatasova于2013年在巴黎创立了非营利文化机构IADA(International Art Development Association,国际艺术发展协会)——用以推广介绍哈萨克当代艺术,促进文化交流。2016年从巴黎回国后,她一直在为世博会的哈萨克斯坦国家馆工作。世博会后她决定成立阿斯塔纳的首家商业画廊,希望能够寻找和培养更多国内外的潜在藏家。现在画廊同时也扮演着艺术中心的角色。
Bayatasova坦言,现在在国内她只有三位藏家,所以大部分时间都在为画廊的基本生存而挣扎,同时她也在不断地与政府谈判,争取能够在一处名为“和平与复和之殿”(Palace for Piece and Reconciliation,诺曼·福斯特作品)的建筑内成立一座当代艺术馆。这种由国家出资支持当代艺术的趋势在世博园中也能看到,在原哈萨克斯坦国家馆的景观平台上就展示着由国家委托当代艺术家创作的作品。
阿斯塔纳之行,我还受邀参加了一场为期两天的研讨会,名为“阿斯塔纳文化文本”(Astana Context),本届研讨会由Aigerim Kapar组织策划,是该系列研讨会的第二场(首次研讨会在十年前举办),同时也为了庆祝阿斯塔纳作为国家首都二十周年,会议在努尔苏丹·纳扎尔巴耶夫国家图书馆举行。
与会者包括城市规划师、建筑师、社会学家,图书馆管理员及艺术文化工作者,围绕如何构建和完善首都的城市化语境展开讨论,其中让我比较惊讶,同时也受到鼓舞的是,研讨会将当代艺术作为专门的一个部分,在会议首日用了整个下午的时间,邀请各领域人士展开论述。阿斯塔纳这座年轻的首都城市,在从无到有的二十年间,全部的发展规划、城市建设都严格按照由上至下的指令完成,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空降”一座现代化城市,这在前苏联时期是无法想象的。研讨会提供了一次十分难得的机会,让艺术家和当代艺术工作者能够与其它领域的人士,围绕城市发展,公共空间等诸多话题进行交流。
Aigerim Kapar还邀请了艺术家Askhat Akhmenyarov在图书馆门口创作了一件新作,作为研讨会的一部分。Akhmenyarov将不同时期、不同来历的椅子和凳子摆放在建筑物前的台阶上,完成了一件因地制宜的装置作品。看来很简单的一次行动,却在场馆门口引起了很多讨论,大多数人都提及关于教育和知识的拥有权这个一针见血的问题。
在研讨会期间我还认识了艺术家Anvar Musrepov,他的工作陈述主要介绍了本地艺术家群体的自我组织策略。他与他的合作者所建立的小组名为“马奶”(Horse Milk),通过这个组织,他们希望能够在自己的创作之外,更多地参与本地的当代艺术基础建设,尽量填补一些缺失的环节。他们正在进行的项目之一是建立一座数字档案库,把从八十年代末开始在本土出现的当代艺术活动进行梳理和归档,其中包括重要的展览,作品和出版物等,这些资料连同他们整理出的一些重要的时间表等信息都会上传至即将完成的网络平台。
尽管阿斯塔纳是一座完全新建的城市,但仍旧不难发现前苏联时期的影响。很多人年轻人已经无法流利地使用哈萨克语,俄语成为最主要的语言,或许很快英语也会迎头赶上。我们的研讨会原计划是以三种语言进行互译(哈萨克语,俄语和英语),但是当一位哈萨克哲学家用哈萨克语发言时,哈萨克翻译就无法进行同声传译了。艺术家的大部分工作也主要围绕本地的殖民史和前苏联时期所留下的各种痕迹等话题展开。
整个“精神复兴”计划非常重视城市化的建设,阿斯塔纳也难逃成为诸位国际知名建筑师的试验基地的“厄运”(仅诺曼·福斯特在这里参与设计的项目就有四个),然而让我印象深刻的是整个城市中几乎见不到人,城市规划与人口比例失衡,空间的设计和分配忽视了真正使用这些场馆和设施的人,同时也严重缺失可供人们自行组织活动的公共空间。我所接触到的许多人也都提出了很多质疑,这是一座现代化的哈萨克城市吗?
阿拉木图 | Almaty
离开阿斯塔纳,我的下一站是阿拉木图。这座哈萨克斯坦的前首都城市位于东南部山区,紧邻吉尔吉斯斯坦。1997年,哈萨克斯坦首都被搬迁到了阿斯塔纳。总统制定规划的策略是要把阿斯塔纳建成为文化中心,而在迁都之前,阿拉木图一直是哈萨克斯坦的文化艺术中心,即便现在,这座城市也仍然扮演着哈萨克斯坦主要的商业和文化中心的角色。大部分文化艺术工作者都生活在此,选择在阿斯塔纳定居的当代艺术家还超不过十位。
1998年,索罗斯基金会(开放社会基金会,open society foundations)建立了阿拉木图索罗斯当代艺术中心(Soros Center for Contemporary Art – Almaty,SCCA),Valeria Ibraev担任了三年馆长,后来由于基金会的资金缩减,中心不得不将实体空间关闭,原场地也被政府收回。但是,基金会一直通过各种方式持续支持本地的当代艺术发展,比如“艺术行动学院”(School of Artistic Gesture),这个为本地年轻艺术家建立的教育平台,由策展人Yuliya Sorokina担任负责人。学院每年为年轻艺术家提供学习和交流课程,不颁发任何学位,但通过诸如艺术节这样的平台,学院的艺术家能够得到展出作品及策划组织展览等难得的实践机会。
索罗斯基金会的艺术中心关闭之后,本地艺术家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没有可以一同展开工作的艺术机构;同时,原先由艺术中心带来的各种国际交流学习的机会也骤减。这些改变所造成的影响一直延续至今。
如今大家都在议论一座即将建成的私人机构——谢里尼当代文化中心(The Tselinny Center of Contemporary Culture),不知会不会带来一些改变。“谢里尼”原为前苏联时期的一座电影院,现在被私人出资买下后将被翻新为一座多功能的文化中心,计划于2020年建成开放。中心运营总监Jama Nurkalieva(莫斯科车库当代艺术博物馆的前市场运营总监)在这座已经荒废了五年的场馆即将被彻底关闭翻修之前,已经开始了一系列展览项目,努力把本地的观众重新带回这个文化场域。整个机构也试图建立起一套相对完整的框架以支持当代文化的各个领域,包括音乐、舞蹈、电影及当代艺术。一支哈萨克本土的工作团队将与她一同运营这座新生的机构。
阿拉木图最重要的术文化项目“ARTBAT FEST ”艺术节于每年八月底举行,这个有八年历史的艺术节已经成为一个重要的国际平台,其涵盖的内容也在不断扩充,包括多个在城市不同地点举办的展览和研讨会,完全独立于政府的艺术节主办方每年都在寻找不同的合作方,包括前文提及的“艺术行动学院”,也会在艺术节期间举办年轻艺术家的展览。
今年艺术节同期研讨会的主题是:艺术需不需要城市?(Art with or without city?)城市化进程是整个国家都十分关注的问题,主要原因是哈萨克斯坦目前只有四代正式的城市居民,这个话题也同样关乎在城市化的过程中如何构建一座城市的样貌。研讨会选择在一处商业共用办公空间举办,在研讨会间隙的午餐时间,还有艺术家的现场作品。办公空间本身的特性加上手捧工作午餐盒的与会嘉宾一边用餐一边欣赏/参与着艺术家的现场作品,这种独特的氛围是我从未经历过的。最有趣的是Evgeniya Babich的金色广场作品,艺术家与几位助手一起,手举一副阿拉木图全景喷绘,上面印有各种已建或未建的花哨建筑和居民的笑脸。他们手持喷绘,在空间中时而构建起壁垒,时而将几位正围坐在办公桌用餐的与会者团团围住。
在研讨会进行期间,很多围绕艺术节的问题也被提及,诸如主办经费资助问题,这也是由于近年来政府没有给予艺术节任何资助,而本地的当代艺术发展严重缺乏私人的经费支持,这就使得艺术节的工作开展受到很大的限制,例如很多项目的实施安排需要被动的跟着国外机构,基金会或大使馆的时间周期而定,因为他们是主要的出资方。
大部分哈萨克斯坦的艺术家选择生活工作在阿拉木图。女艺术家Bakhyt Bubikanova作为年轻一代艺术家中比较有代表性的一位,她的工作不断地在反思“越私密越政治”(反之亦然)这一话题。录像是她工作的主要媒介,以固定机位记录自己的各种行动,简单直接,且有力地呈现出自己作为一位艺术家以及一位当代哈萨克人的状态;就如同全球各地的新兴城市面临的状况,高速的城市化、现代化发展完全覆盖/取代了先前的传统生活,但与此同时,艺术家也在对这种充满着异域风情的“传统”进行讽刺。出生于1985年,作为在公寓楼里长大的一代人,这些“传统”早已难觅踪影,Bubikanov说“公寓的四壁是我的草原,沙发是我的马”。她以一件新作参与了本届Artbat艺术节:她在现场支起一幕简易的拍摄布景,观众可以在前面留影纪念,照片立等可取。布景是一只大鸟——哈萨克斯坦“精神复兴”计划的宣传图标。
作者的本次考察旅行得到了Foundation for Arts Initiatives的支持。
文/ 比利安娜·思瑞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