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点 SLANT
离开此地的前一天,我终于走向山腰处的那间房屋。那个女人独自住在那里。整个夏天和秋天,在当地人的口中,我反复听人提起她,也曾在一些含义不明的仪式性活动上远远望见过她,当时她被众人环绕,接受祈祷和请求。她的名字是桑桑曲乌,这是当地人对她的称呼。没人知道她原来的名字,她来自哪里,年龄多大。这里的人崇敬她,带着几分畏惧。我的畏惧和他们的不同,但也足以让我拖延见她的时间。几天前,在我自己还一无所知的时候,她托人转告我,过不了多久我就会离开这个地方,回到出发时的城市。她邀请我走之前到她家做客。她似乎在向我证明什么。不久后,果真如她所言,我决定离开这个暂居之地。
在我脚下,土路如料想的一般弯曲起伏,到处是腐败的落叶,天空痉挛般闪光。我朝着高处攀登,过了许久才来到她的门前。我敲门,等待,听见自己的心脏正在紧迫地跳动。
她已经在等我。她的身形模糊,瘦小,面孔隐没在暗处。她告诉我,几个月前,我刚到的那个傍晚,是我心里的动静把她从睡眠中唤醒。当时她就躺在这间屋子里,在村里人忽远忽近的念头声中打盹。(在村里,人们用本族语言说话、想事、做梦。在她听来,那就像羊吃草,像低伏的风声。这带给她其他地方少有的安宁。)然后她听见了我的到来。我的思绪一路隆隆作响,在一阵单调的本地心灵复合的响动中,带着这里不常见的沮丧和消沉,十分突出。我为此抱歉。她让我不必介意,因为不管是我还是她,都无法控制她能感知他人全部内心活动这个事实。
“他人、全部、内心,你想知道这些合在一起的意思。”她在陈述。提问对她来说是不必要的。“你写小说,你想弄懂语言。甚至——你想了解我的天赋的成分,看自己是否可以通过模仿而获得这种禀赋。但你害怕见我——你怕看见自己作为写作者的命运。这个问题你自己有一个答案,它困扰你很久了。但放心,我不会说。对一个写作者来说,看清自己也没那么重要。”她脱口而出我心里涌动的种种念头。我的每一个想法,哪怕多微弱、短暂,都有了重量和形状。连最深沉的、尚未成形的部分,经过她的接触之后,也变清晰了。我很难说出自己现在是什么感觉。这真是句奇怪的话,却奇怪地适合此刻。和她对我的了解相比,我倒像是自己的陌生人。
我和她面对面。种种来自我的念头的运动正被她的沉默吸纳。除了呼吸,她几乎一动不动。我的面前好像是一面漆黑深邃的镜子,我的一切想法都无法从中逃逸,也不再返还给我。我好奇她内在的世界是怎样的景象。与此同时,我开始因为裸露而感到不自在,改变着在她面前的身体姿势,好像那是我全部思绪的开关。难以控制的纷乱念头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我做不到让它们停下,就像我无法自行终止呼吸。
“别再试了,”她动动嘴角,像在替我苦笑。“头脑中的运动就像狂风吹着的叶片,只有死亡,风才会停。你能感觉到的还只是一小部分,通过语言和画面呈现给你自己的最直观的部分,不算什么负担。但是,是的(她对我内心的提问作出肯定的回答),我可以感知全部。包括你自己毫无察觉的每一次起心动念,如果我想的话。对你来说,一瞬间只是一眨眼,也许你什么都没感觉到就过去了。这样的时间感是人类为了保护自己的心智发明的。有一阵子,那时我还很年轻,我好奇人濒死时的意识能有多快。我在医院找了份工作。在黑暗完全占据那些头脑之前,一个人所有的记忆会再次被点亮,生命的每个片断同时降临那颗小小的垂死的头颅,那间不会再有任何观众的剧场。真是盛大的一瞬,死亡取消了我们面对无限时的保护机制。观众席上坐着将走入黑暗的那个人,和我。那一刻,那个人和我将手握在一起,语言凋萎,他可以体会我一直以来的感受。这只是个比喻,当然。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我的存在。我是他们头脑中的幽灵。这个瞬间过去,下一刻,死亡带走他们,也掐断我和不属于我的意识的全部联结。我的天赋越不出死亡的边界,但也已经足够。有几次,濒死者的头脑出现了空白和停顿,很危险。那时我没有经验,不懂得保护自己。现在我不会再进入他人的这一时刻了。那要耗费无穷的气力。
“让一瞬间的意识凝固在一部长篇小说之中?当然,这是你渴望做到的,虽然这个想法不新鲜,抱歉。每一个人一瞬间的意识都是一部长篇,那几乎就是他的一生。当我接近一个人,就可以写出一部,但那并非小说,只是一份冗长细碎的记录,谁愿意读呢。这样的游戏对我来说也太无聊,请别介意我这样说。相比我所知和能知的每一个瞬间,写下的东西太慢,太少,也太短暂。
“我不是没想过怎么运用这种天赋。据我所知,这个世界上还不曾出现这种能力。但我很快明白,我不配使用这份天赋。这个世界也不配得到它。那些过去的神谨遵不得干涉这个世界的信条,有其深刻的道理。捕获人类心灵、意识、精神、灵魂——无论你用哪个词来称呼——的总和,是个危险的想法。我并不信任把这种能力交给今天任何一个有突出才智、品德、无论什么美好特质的人。细听他们的内心几分钟,你就会发现巨大的缺陷。他们会疯狂地加速这种天赋,把它变成摆弄他人的工具,带领全体人类走向最糟糕的结局。普罗大众也同样不可信任,他们整日思虑操劳,却大多是庸常琐碎的想法和欲望,和雷同的、自私的实现方式。我自己更是缺陷重重——你稍后就会知道为什么我这么说。在我所到之处,我接收人类发出的各种低语和梦呓,遗憾的是,在今天这个世界,我见得越多,越难以遇到什么全然吸引我或值得我发出敬畏的人类心灵。况且,它们再壮丽,独特,都像潮汐和巨浪,将被人类意识的海平面吸纳,最后,海洋就是那个展开的绝对平均值,就是我。
“相比意识的无限而言,我的生命也太短暂。我不可能再费心去寻找什么独特性。在整个宇宙中关注某一颗星星,这是没有意义的。对你们来说,’唯一’是每个人的终生目标,对我来说,‘唯一’并不存在。但不管是谁给了我这种能力,却没有给我与之相匹配的另外的智慧,所以——活了这么久,我仍然不知道它应该通往哪里。但想到我会死,我的身体会带着这份天赋毁灭,这反而是一种安慰,证明这等同于惩罚的天赋也有它消逝的时刻。是啊,它根本不是什么礼物,倒像诅咒。它必须不可实现。我将阻止它被实现。虽然我很难去爱我的同类,不论是总体的,还是具体的人,但我毕竟也是人类之子,我不希望我们因为这种能力而毁灭。
“不,你错了。我无法解决任何冲突,更不用说发明爱了。在你们彼此分裂的地方诞生出了我,但我永远无法在你们之间聚拢和融合起什么,我是你们各自的分裂朝向的最终点。人类内心的小型战争无时无刻不在发生,哪怕在最相爱的人之间。人的殊异是永恒的。这就是人为自己创造的奥秘。哪怕再相似的两颗心灵,哪怕只有极其微小的部分有所差别,每个人也会把他的灵魂拴在那一点点让自己显得独特的小锚之上,虽然独特是幻觉,殊异也是幻觉。一旦你们借助我的能力窥探到他人的整个内在,你觉得会发生什么?会产生爱?不,殊异将被绝望和厌弃加固——对自我和对他人的绝望与厌弃是一回事。一切矛盾将更加剧烈和持久。人类之间彼此相处的最好方式就是彼此永不真正理解。”
一阵脚步声沿着山坡上升,她不再讲话。脚步消失,山腰恢复了寂静。她在笼罩我的寂静中继续等待。真正的寂静,她一定十分陌生。我猜,来自陌生人的心绪的噪音正在敲击她。她并没有任何办法阻隔周围世界的席卷和扰动。他人的意识——哪怕再轻微细弱——也将如同重锤落向她,她对此无能为力。我的面前是一个受着苦役、疲惫不堪的半神。
“谢谢你的同情。”她对我的叹息这样回答。“不过,请别视我为神,我只是一个怪物。我从未像你一样,在人与人彼此分离的处境中生存过哪怕一秒。我好奇和我截然相反的你们的这一天赋——分离,不亚于你对我的好奇。只要你们活着,你们那从不停歇的意识中心就永远搏动着一个个微小却稳定的光点:自我。那是真正适合你们的发明,是人类最强大的幻觉。可在我诞生时,自我的胚芽就被我的天赋碾碎了,打垮了,不管那是上帝还是哪位神的恶作剧。我无时无刻都和他人的意识、感受、自我融合在一起。我的天赋就是那根让我和单独的人联结的脐带,一根由他们通往我的单向脐带。我只是无数个他者的意识孕育的幽灵。无论哪个时刻,我都不得不感受另一个人心灵的每一次震颤,每一个最幽深的细部。但那统统不是我自己的。这世上没有一种喜悦、记忆、幻想、愤怒、怀念、痛苦,像属于你们各人那样,完全只属于我。我的存在始终向你们的全体敞开,然而你想想,什么样的心灵承受起这样的视野?在你喜爱的那些伟大的作者身上,他们的敞开仍然是有限的,那有限保护着他们,和他们自己的全部作品中那一个个殊异的自我。你应该感谢你自己的有限。别奢望从我这儿学习,它会让你瘫痪,让你发疯。没人该承受这种吸纳无限而后让自己塌陷至无限之中的天赋。”
她停了下来,心绪再次被引向屋外的山坡,脸上是梦游者的眼睛。那里又有人在靠近。她转过头来重新面对我时,没有任何表情。
“十多年前来到这个村子时,这具身体已到极限。是这里的人救了我。他们把我当作通神者,觉得我和他们过去的那几位祖先一样,可以实现他们的请求。他们给我一个名字,和通神者的使命。他们所知道的通神者的本领并不难,我就照着那个模样去做。这些人也不如外面的人那么贪婪,所以我待了下去。但他们的心灵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不再变化和生长。这个地方如今已经虚弱,它已被外面的世界放弃。所以你应该离开。它只适合我,我和它一样正在衰弱。不过,也许我错了。我本该远离任何人群。今天,情况有了变化。那些人离得更近了,他们在加快速度。所以我想见见你,一个罕见的逃避而不是接近我的人,才是合适的倾听者。
“我和你一样必有一死。我的生命也只是神眨眼时的一瞬,并不例外。所以,我也追求你们所追求的,带着我全部的本能和渴望,对那个可称为’唯一’的生命,属于我的生命。但我无法做到,不可能。我的不可能却不同于你们的不可能。你们对自身的唯一性有强大的幻觉,只有死亡才可以夺走这份幻觉。而我了解作为整体的人类,就像我说过的,任何人的唯一性都根本不存在。我诞生时的那根脐带已经驱逐了这幻觉。这就是我的悲剧,是我怪物般的命运的根源:我像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一样地渴望对我来说并不存在的‘唯一’,我拥有的天赋又让它永远不可能,只要我还活着。所以现在,只剩下我唯一可以做到的事。”
桑桑曲乌抬起头,让面孔脱离黑暗。一个笑闪过她近乎透明的脸,短暂地像我的幻觉。刀刃在她手腕处跳了一下。就在这个时刻,一群人从敞开的门外冲入。他们惊愕地盯着眼前这场平静又不寻常的死亡,露出绝望的表情,仿佛他们奔赴此地想要占有的奇异天赋的消逝是对他们个人的惩罚。他们中的一个想要上前移动她的身体,被我阻止了。
我注视着她,已不是桑桑曲乌的她的存在。在她的呼吸彻底停止前的这个瞬间,我看见——我相信——她的灵魂在张开。在无声之中,她曾捕获过的人类心灵的无数瞬间再次聚向她,同时亮起,但在她死亡的观众席上却只有她自己,没有一个她曾触碰过的人得以见识这种景象。或许,她将永远停顿在这个无比漫长的瞬间中,直到死亡终于切断联结她和整个世界的脐带。
童末是一位人类学研究者及作家。
文/ 童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