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点 SLANT
这一年的时间在一系列悬而未决的新闻事件和因果倒错的逻辑中终结。一些人和我一样,尽管远在他乡,但身体的一部分却依旧固执又仪式性地居住在母语的网络世界,见证一个个图像和文本链接如何被转发到包浆又被蒸发,一个严丝合缝的流程操作系统如何逐渐爆裂,又很快自愈,回归到了一个奇怪的真空的没有回声的闭环: 一个语言系统吞食另一个语言系统,一个事件淹没另一个事件,一种情绪叠加另一种情绪。我一度怀疑,身体和图像经验的割裂体验是否让共情这个词沦落为一个矫情的幻影。
俄乌战争爆发的时候,基辅城市芭蕾舞蹈团恰好在欧洲巡演,战争让这群舞者成了意外的流放者。巴黎夏特洛剧院接待了这个人数庞大的舞团并临时组织了一场不是表演的表演――一堂舞者的日常训练课。在危机中维持一种身体训练的日常可以让舞者从创伤中暂时解放出来。舞者们在现场钢琴伴奏中轮流上场。相同的指令,相同的音乐,群体中每一个个体展现的跳跃,旋转和步伐都略有不同。舞团团长因为他们没有为观众展现一场技艺精湛的乌克兰民族芭蕾舞蹈感到抱歉。但他可能并不知道,所有这些训练中的身体自然流露出来的羞涩,胆怯和偶然的身体失误都比任何一个精心准备的充满民俗符号的完美表演更令现场的观众动容。这堂舞蹈课让我看到了被新闻简单概括的“乌克兰人民”里的“人”。人们在训练动作的单调重复中读懂了属于平凡身体的疲惫,松弛,脆弱,以及那些珍贵的个体的细枝末节的差异。我想美的震颤恰恰产生在这个时刻。
这场表演让我莫名记起艺术家史蒂文·皮蓬(Steven Pippin)多年前完成的一组名为“无事件”(A Non Event) 的摄影作品。为了治愈图像繁殖的癫狂症,艺术家以工程师的缜密态度策划了这样一个相机的谋杀现场:枪,镜子,相机,火光,烟雾和手。Mamiya C330,一个二战时诞生的双反相机,记录下了自身被一支25毫米口径的手枪枪击时的图像。子弹穿膛的瞬间,相机临终的瞳孔折射出枪击一刹那的闪光,以一种悖论式的荒诞透过镜面在底片上呈现了自己最后的在场。
皮蓬在《摄影哲学论》里供述了他的最初完美模型的构想:在相机前后安置两面镜子,通过镜面反射用相机在其背面对焦,如此便可以让相机“看”到子弹从它后面穿过。整个过程在黑暗的环境下进行, 高速闪光灯在子弹穿透相机的同一时刻开启。子弹击穿的底片的洞的大小要完全对应底片上的潜影范围——这样刚刚固定的潜影就能恰好被子弹全部销毁。“一场完美的虚无,这个空间隐匿了无法被外部世界接触的信息。这是一张只存留在想象当中的,机能不全的,抽象的图像。 ”
但完美的虚无并不存在。这些照片作为相机的自拍不仅奇妙地留存了相机自身鬼魅般的残影,更直接见证了成像胶片被子弹暴击后的留下的物理碎片和伤痕。相机的自我凝视被子弹击中造成的裂痕阻断。子弹与底片的每次碰撞都以不受控于摄影模型的方式随机撕裂图像。这些碰撞的痕迹呈现出动态的,无法预料的,非理性的,鲜活的形状,与牢牢固定底片上的潜影构成反差。每一次子弹与底片的碰撞都必将超出理想模型的预设。这些碰撞逃逸了操作流程的路径,刺破了图像的皮囊并回归到了一种更纯粹的物质性,最终,它将美交付于未知的不可预测的自然。
姚清妹是一名生活和工作在巴黎的艺术家。
文/ 姚清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