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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湾区

靠近西江岸边的南海大地艺术节宣传栏. 全文摄影:张子木.

作为一个在珠三角度过青少年时期与现今重回此地进行工作研究的人,我深感虽然在地图上看到河网密布,但日常生活却与水逐渐疏离。水体被物理性地切割调控,被功能化地划归为产业资源,或者是生命力贫乏的景观点缀,基于水系的日常生活大部分无处寻觅与无法重振,而与水的身体性与情感性连接也需要特定的行走体验与挖掘历史线索才能被激活。因此,利用疫情封控陡然消失的年后闲暇,我有意走访了珠三角水系地理中的几处。佛山南海大地艺术节的主会场——佛山市南海区的西樵镇就是其中之一。

大卷伸嗣,《永恒之花-立花》,2022. 南海大地艺术节听音湖展区展览现场.

对于我来说,艺术节的主题“最初的湾区”具有一定吸引力。这一概念在地理地质上可以追溯到珠江三角洲前身在千万年前的地壳运动和海侵海退之后形成的古海湾与南中国海中星罗棋布的群岛,艺术节的展场之一西樵山就是古火山喷发后形成的高耸石体。而“南海”的地理文化意涵,远可追溯到秦始皇南征将毗邻南部海域的广袤地域和河湖岛屿命名为南海郡。百越先民们浮舟泛海,渔猎度日,依仗变换无穷的海洋与河流,生发出有别于中原农耕文明的岭南文明。此外,“最初的湾区”亦直接指向如今连通粤港澳的大湾区建设概念,历史上当然是承袭水系地理的自由贸易与兼容并包,但可见的工程建设更多是经济工业的国家内部资源调配,海上丝绸之路的跨国经贸流动。更加民间的水上生活,像是蜑家人无边界的水上游牧、清末活跃民间经济的走私商业、政治动荡年间的游水偷渡等,都被排除于目前的湾区正统叙事之外。那么在现存的公共艺术叙事中,还有哪些是可被激活的湾区文化符号?第一届南海大地艺术节揭示出了一些线索。

《海洋漫步》船坞前的某名车试驾活动.

物料 

在听音湖展区闲逛,可以无需门票就看到几处在户外陈设的大型雕塑装置。有以佛山本地四季代表性花卉为造型的“永恒之花”(大卷伸嗣,《永恒之花-立花》,2022),模仿蒲公英种子同时也是岭南“蒲桃“造型的水上雕塑(诺曼·穆尼,《蒲公英》,2022),用生锈电箱围起来的怀旧电影(刘建华,《封存的记忆》,2019)。这些作品均在企图挑选岭南文化符号再采取一定程度的变形来还原,并无新意。让我感兴趣的是这些作品所使用的钢铁、金属、塑料等人造材质,有多少是取材于本地的山石和加工厂。西樵山自古就是采石场,佛山如今成为大湾区乃至全国制造工业重镇与其自然资源和地理位置紧密关联,有太多值得思辨的的自然文化(natureculture)交织。大地艺术节所见却有很多是自然物做成的非自然物再去模拟自然形态,一个顺理成章的怪圈。向阳的《海洋漫步》(2019)倒是极为重视物料与形态的统一,将收集到的岭南残旧古家具和木建筑残片打造成船屋,向儿时的乘船记忆与海洋文化致敬。但这艘架设在岸上的无水之舟无帆无舵,与其说指向漫步,不如说更像滞留。当天适逢某汽车品牌在做试驾活动,舟车之间,更衬出今昔在速度与连接性上的巨大差异。艺术节分散各处的几个展区之间动辄相距十几公里以上,开车或者打车是首选。要看完所有展区需要留宿至少一到两晚,艺术节首要吸引的访客也是有一定消费能力的城市中产群体。

《豹猫和它的朋友们》在荒弃的凰岗村.

也是借助本地朋友的四轮运输工具,我得以赶去离西樵山二十多公里之外、位于西江西岸的凰岗村展区。这一荒弃多年的小村落还保留着村屋建筑,植物肆意生长。邬建安的艺术项目《豹猫和它的朋友们》非常强势地占领了这个村庄,动物由黄色塑料泡沫制成,大体是真实尺寸,但几只屋顶上的兔子貌似体型过大。除了佛山本土可见的野生动物豹猫外,还有北极熊、长臂猿、麋鹿、犀牛、海豹、袋鼠等,均攀爬伫立在废弃房屋之间,做成自然的拟态。作品描述这是大洪水过后豹猫邀请它的动物朋友们来家乡做客,思考人类对于世界的改造。如果思考的内容也包括人类对于景观制造与参与的痴迷,这件作品无疑是成功的,因为它现身说法地成为了艺术节期间“最出片”的打卡点。在手机的围拍和观众的赞叹声中,我低头发现位于我们脚下的石块竟然是村人的墓碑,有些错愕的挪开脚,开始更加小心翼翼地行走在这个仍然停留于三十年前速度感里的村庄。

在村落建筑上喷洒水雾的作品《大约》和5点钟闭展后准备离开的访客.

展区另一处打卡胜地在保存最完好的一处二层建筑里,艺术家詹姆斯·塔普斯科特在小楼中架设起一个环形的洒水制雾装置。迷朦氤氲的水雾在阳光下确实很好看,但看着小楼墙壁和地面上的潮湿痕迹,也不免担心,如此几个月喷洒下来,加上岭南春季的回南天,岂不是加剧荒弃房屋的倒塌风险。即使荒村本是公共开放的居住遗迹,下午5点展览结束,工作人员便让游客离场,关上了通往村子的铁栅门。所有艺术节作品在展览结束后都将进入到更日常的运营展示阶段,希望到时这些塑料动物朋友们和被水浸润的墙体还有被脚踩踏的墓碑都能在物质循环的轮回里善始善终。

多物种

艺术节念兹在兹的本地桑基鱼塘模式是一个多物种永续农业的典范,渔农户在鱼塘埂种桑树,以桑叶喂蚕,蚕沙喂鱼,鱼粪肥塘泥,塘泥再滋养桑树。整个基塘又起到筑堤泄洪的作用。这一明代已经有记载的生态农业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因为环境污染(蚕对于空气质量的要求很高)以及集中化养殖模式的兴起,已经非常式微,如今只是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被标本化地保育起来。缺乏真实的可感样本,艺术节很多援引桑基鱼塘的作品,都只是将部分元素单独拎出来。比如渔耕粤韵文化旅游园展区最抢眼的装置《鱼跃鸢飞》(沈烈毅),金属质的大鱼放置在园区最高大的榕树顶端,鱼身连接树下的跷跷板,人动则鱼动,很受访客欢迎。跷跷板与鱼身的联动设定让人的参与变成激活景观的关键,但转念来想,为什么不是反过来,让鱼动带动人动呢?桑基鱼塘的多物种聚合与循环,渔农夫的参与固然关键,但其他物种的能动性以及无常性也是生态系统中的一环(西江的灌溉与泛滥带来的鱼苗和塘泥也是最早种桑修筑鱼塘围堤的背景;桑蚕鱼都会因环境污染而生病,进而无法满足人类的生产需求)。只将人的动作与不受风雨空气影响的金属鱼组件进行机械的连接,是无法转译对环境变化高度敏感的桑基鱼塘生态系统的。在鱼塘的道旁,如果不是为了拍摄大鱼找一个绿色的前景,我就要错过这些正在结果的桑树,它们比想象中是矮小太多了。

作品《鱼跃鸢飞》附近的桑树.

朱赢椿的项目“这里虫子美术馆” 对多物种美学有更多感官的探索,不仅开门见山地感谢了虫子(斑潜蝇幼虫)作为艺术创作参与主体的工作 (美术馆的名字书法即是斑潜蝇幼虫在叶片上啃食出来的),馆内还用各种充满想象力与童趣的场景设置讲述了不同虫子的多元世界制造(worldmaking)。虫子的出场均用了道具而不是真虫,这点也是多物种艺术项目中值得考量的伦理操作,如果不能保证虫子的健康,那么用假虫代替真身也未尝不可。但从认知到实践,建立真正的共存精神并不容易。一个小插曲是,当我准备检票进入虫子美术馆时,一只虫子飞到了志愿者身上,让她大惊失色,用粤语连喊“好惊啊”,在旁的一位男性观众于是出手想要粗暴拍走虫子,我赶紧制止他,并用志愿者的检票牌把虫子移出了展馆。经认虫软件帮忙,这只虫子是本土的茶翅蝽(俗称臭屁虫),虽被认定为是危害果蔬的害虫,但于虫子美术馆应该是一位无功无过的普通NPC吧。

朱赢椿,“这里虫子美术馆”展览现场,2022.

另一展区所在的平沙岛需轮渡往返,岛上仍然存在的村落和农渔业是南海群岛历史生活遗留的一处样本。艺术节期间游客剧增,一下渡轮就看到许多租自行车电动车的商户,环岛也有油漆一新的蓝色万里碧道供骑行。岛上的热门作品是日本艺术家浅井裕介的《五亿年的礼物》,虽然已经看过先前朋友的照片,但自己踩上凳子从隔层的圆孔中钻出来看到和自己齐平的植物还是很有趣的体验。隔层上的图案据说是艺术家和岛民们一起收集本地土壤,再一同绘制的。同样的方法艺术家在世界各地的艺术节都已经成功复制过,可谓有了一套制作大地艺术的语法。但所有这些合作性质的在地创作都没有列出本地参与者的姓名以及具体协作过程。无论是村民还是岛民,都以一种集体的形象出现,他们是面目慈善的协助者与志愿者,而沟通执行中的张力与摩擦是隐身的,你来我往的礼物式交往也是不可见的。

浅井裕介,《五亿年的礼物》,2022. 平沙岛展览现场.

但当本地自发的创意表达希望进入艺术节的体系时,艺术节作为一个系统的排外性就显现出来了。在作品集中的平沙岛沙头村,一处巷陌里能看到很多色彩缤纷的祝福纸张与岛民照片,以及拍摄岛屿日常的短视频,一位男士在其间热情地介绍,说周围是他的祖屋,他在做关注家乡的文化艺术工作。他也模仿艺术节展签描述了自己的作品(但展签上的艺术家姓名却刻意贴上了蓝色胶带,只留了姓,想必是和艺术节斡旋的结果)。游客大多无法辨别此处的小展览与蓝色箭头标示的艺术节作品有何区别,巷子周围还有本村的老人在院子里用大铁锅炒菜,香味四溢,另一间屋子有几位村民阿姨在喝茶吃花生,欢迎游客去坐,气氛热闹。学者贾斯廷·杰斯蒂(Justin Jesty)在研究日本越后妻有大地艺术祭时描述了这种他称之为“内部观众参与”(inner-audience participation)的现象,即:由本地志愿待客的村民利用艺术节的契机发起,以休闲对话的形式和参观者交流。这些村民活动一般独立于艺术节本身,但如果不是借助艺术节或艺术项目,也不会发生。平沙岛上的这个平行艺术展,虽然不排除有私人宣传之嫌,但确是真实的在地文化参与,乡村自我振兴的一环。

平沙岛上的农业.

尾声

大地艺术节在佛山的选址无疑是具有很多文化探寻潜能的,在街头走着能听到比广州更高频率的粤语,听音湖广场的两侧,一边是中年男性用浓厚粤语口音的普通话进行直播,唱着“晚安,我啲baby”,一边湖心亭中飘来粤剧的大声吟唱。公车上前后几座的老人会大声用粤语攀谈,直到司机以非常地道巧妙的语气半训斥半商量的表达让老人家不要吵着司机开车。在禅城区夜晚人气兴旺的岭南天地,能看到大量年轻人和外籍人士在休闲放松,酒吧餐馆的招牌之间也有咏春武堂的招生广告。广佛的便捷交通和物价差别,吸引了很多年轻人在此安家。在佛山见面的一位独立电影作者不久前刚从大理搬来佛山定居,他日常也喜灵修打坐,说在佛山打坐感受到的能量气场比其他地方强很多。说这种属于某地的“气场”可以转换成大地艺术节希望捕捉的灵韵(aura)也不为过。艺术节的筹备和展览前半段都在疫情期间,艺术家以及艺术品的流动是如何参与以及松动防疫规范的,答案也无迹可寻。在短短两天的观展期间,我并没有看到直接触及疫情的作品,如果不是偶尔张贴在部分展区的防疫标示,这场历时三年多且深刻影响全球生活(包括我们对艺术的需求以及想象)的疫情和防疫运动仿佛没有发生过。按照我两天粗略观察的印象,此次南海大地艺术节从整体上说展示的仍是一种相对传统的、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人文理想,然而,当“纯粹的自然”这一乌托邦概念已被人类世、后人类等思想论述,以及新冠大流行、气候危机所暴露的人类发展模式的种种问题所彻底打破,我们所期待和需要的“大地艺术”,或许更应该呈现的是一种可以回应破碎、污染的土地与水系,超越二元叙事的技术反思,以及多物种共同制造的流动的多元世界图景。

平沙岛上艺术节之外的自发艺术项目.

张子木,生态视觉文化研究者,策展人和影像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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