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黯然销魂不唯语境

碧昂斯在MTV音乐录影带大奖上的表演,2014年8月24日。

今年八月MTV音乐录影带大奖上,碧昂斯在FEMINIST(女性主义)大字前逆光献唱,剪影健康性感如亚马逊女战士。Barbara Kruger式铿锵大字视效强烈难忘,在Tumblr等网络渠道上循环永生,潜入当下视觉消费的意识中。流行文化的肤浅易消化自有其深意——至少在世界某些地方,女性主义不再是精英知识分子政治取向的出厂标配,也不会引发父权社会的表面反感,而是确凿地成为了可被迅速消费的概念或意识形态。

据卫报2013年底的一篇报道,我们已经身处第四次女性主义浪潮,而网络和社交媒体功不可没。英文媒体如此热衷于讨论女性主义,以至于我每天打开脸书和推特页面,至少能看到几篇相关推送或分享,其背后业已结成由观点与信息共构的思想爆炸网络。《新探索》(New Inquiry)杂志曾针对各种“谁是谁不是女性主义者”的媒体文章做过一次有趣的搜罗,被拷问的名单从Taylor Swift、克林顿夫妇(且是分开而论)、欲望都市里的Carrie Bradshaw这些情理之中的名字,到柏拉图、上帝、Siri等脑洞大开的选项,不一而足。带有强迫症倾向的媒体现象也是舆论活跃和开放的旁证。虽然现实中诸多平权议题依然任重道远,但发声被鼓励甚至成为流行,毕竟是一件“普大喜奔”的事情。

今时今日,女性主义也不只是一个阵营,以身体出发,以社会建构为目标,以平权运动为核心,以及以自我解放为要义的分支林林总总。从硬性的政治与权利诉求,反对职场歧视与身体暴力的主张,到对于身体政治和权力结构的思考,对于性别定义的反思,流行文化之中的政治正确争论等等,阵营逐渐扩大、细分、进而产生内部冲突与矛盾——不少人秉持inter-sectional(跨区)之见,就像花园的交叉小径。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之后,性别不再是一个稳固的定义,女性主义本身也越发难以被清晰定义、历史化。

那么女性主义艺术呢? 一面指向直接的社会生活参与,另一面则是无需以社会效用为主导的艺术创作。女性主义艺术是否一定要对女性主义思潮和政治运动亦步亦趋?女性艺术家的身份是不是女性主义创作的必要条件?视觉艺术创作与Hélène Cixous等人倡导的“阴性书写”(Écriture Féminine)又如何比较?在聪明使用“#”符号可以有力掀起舆论风潮的今天,女性主义艺术——或者任何艺术——的政治表态意味着什么? 如不少知名女性艺术家那样回避女性主义标签,是否一定意味着对于女性主义价值的不认同?

行文至此,我意识到自己身处纽约的“在地性”观察中,但中文书写却又面对着另一阅读群体与语境——以女性主义进程做横向比较或许最能凸显当代性之中的断裂与“时差”。在中国,知识分子、理论家、当代艺术界人士对后现代诸家理论吸纳引述不可谓不虔诚,人人可谈福柯、德里达,却鲜见对于女性主义广泛深入的探讨;在我与男性同行不多的交谈中,对此话题隐隐的歧视与妖魔化清晰可感,而施于女性个体的系统性不公被看做轻于鸿毛。社会舆论对高学历女性、高龄未婚女性充满恶意,机构策展人在社交网络上甚至发出“示威的女学生如果身体不够美则诉求打折扣”的调侃。在亚洲艺术文献库针对80年代的访谈项目中,一位女性艺术家坦白自身遭受的来自男性同行触目惊心的精神暴力,揭出前卫思潮的另一面。

Helene Cixous在2014年纪念德里达逝世十周年时写道: “当前的民主仍是一种顽固而幼稚的男权主义民主…德里达首先以阳具中心主义(phallocentrism)之名对那些支配冲动的联合体加以清算,而正是这些支配冲动剥夺了所有‘他者’的尊严……他很清楚被驱逐者的痛苦、羞辱、不公和那无法抹除的烙印。他永远和那些无捍卫之力的人在一起。孩子、女人、外国人、梦想者、诗人、无意识者、犹太人、动物、移民、流亡者,他和所有这些人一起受苦、共同反抗。”[1]简言之,无视女性主义诉求的公知/前卫都是扯淡。当然,任何一个文化区域都有其复杂性;独生子女政策加“半边天”意识形态混搭“剩女”歧视心理,可谓魔幻现实主义一种。

11月末,纽约现代艺术美术馆举办了名为“翻译女性主义”的半公开讨论,关注在地、历史与此时。由媒体与行为艺术部门首席策展人Stuart Comer主持,请到三位活跃在拉美(Cecilia Fajardo-Hill)、波兰(Agata Jakubowska)与印度(Gayatri Sinha)地区的艺术工作者对话。首先分别回顾地区性女性主义艺术现/当代史,继而讨论 “女性主义在艺术实践中的相关性”。组织方的大纲中有这样几个问题:你对于女性主义/女权主义的最初记忆是什么?女性主义/女权主义是否是欧洲中心主义的?

从自身出发的问题相对易答。立足德里的批评家、策展人Gayatri Sinha自认在了解到女性主义思潮前就已经是女性主义者。Sinha成长于六十年代,由单亲母亲抚养大,父亲形象的缺失令她的家庭成为社会中显著的异类。但与此同时,在她成长期间,印度女性已有普选权利,艺术学院录取也不对女学生设限。Sinha认为在印度,女性身份并不是追求艺术生涯的障碍,不少女性艺术家被社会所尊崇。Sinha的图像学解析与美术史关系密切,在当代视觉艺术创作中的神圣女性(divine femininity)类型——女英雄(heroine), 宫女(courtesan)与 女神 (goddess)无疑继承自丰饶的宗教艺术意象与想象,而她所列举的艺术家Nalini Malani将性别、记忆、种族、政治与印度教、希腊神话融汇起来的多媒体创作便是最佳例证。

有委内瑞拉与英国双国籍、目前居于加州南部的Cecilia Fajardo-Hill成长于欧洲,青少年时就被母亲逼着读《第二性》,在激进女权主义思潮中浸淫已久。她目前正筹划2017年将在洛杉矶Hammer美术馆呈现的特展“政治性的身体:1960年到1985年拉丁美洲艺术中的激进女性”(The Political Body: Radical Women in Latin American Art 1960-1985),以70年代墨西哥格外活跃的女性主义艺术与政治运动作为切入口,有着扩充美术史大名单的抱负。名单中既有Maris Bustamante这样以身体政治为主战场的成员, 也有Lotty Rosenfeld这样身体力行的表演性艺术家。

问答环节中,在场为数不多的男性观众提问道:为何身体的形象几乎垄断女性主义艺术的主体/主题?观众中有人抢答:你看到的是身体,我看到的是一种主观性。此言不虚,但以六七十年代欧美出现的女性主义艺术为代表,以暴露、伤害、聚焦女性身体,或将性别本质化的艺术创作,岂不依然在男性注视(the male gaze)的逻辑之下运作?挑衅父权社会的姿态是不是在某种程度上也削弱了对生为女性、身为女性的感知与表达的丰富性?在这一点上,女性主义思潮与写作显然走得更远。

那么女性主义是否意味着欧洲中心主义?来自波兹南的美术史研究者Agata Jakubowska将欧洲中心更具体地定义为西欧中心。所谈艺术家Zofia Kulik、Katarzyna Kozyra、Natalia LL Maria、Pininska-Beres等作品中固然有色情化、物化、神秘化的身体倾向,但以幽默、荒诞、曲折见长。Jakubowska认为波兰艺术家在创作中普遍逃避(显见的)政治性,女性主义也不例外。1991年波兰所举办的第一个对女性艺术家创作回顾展措辞是“ women”,而非“feminist”;语义/标签在表达焦虑的同时也很直观地体现在选课现实中:“如果我开女性主义艺术课,可能没人选,但同样内容换成Border Subjectivity(边界主体性)类的名字,学生就会趋之若鹜。”

语义,语境,身份,言说,表达,自由的边界亦是问题的边界。席间布鲁克林美术馆的特设女性主义艺术策展人抛砖引玉:“如何将女性主义议题或者关注拓宽到并非由女性艺术家主导的创作中?”而我更感兴趣的则是在这些被历史化的或者正在被历史化的女性主义之外的创作。例如那些避开女性主义标签却推动女性艺术家接受度的案例,以及那些对于异性身份、性别的不稳定性或者无性状态感兴趣的艺术家,抑或那些自我选择并热衷于被物化的个体。

如果回到主办方提出的“女性主义在艺术实践中的相关性”这个议题,那么在今天,也许我们说战场不再是街头或者身体。艺术家兼魔兽世界玩家Angela Washko在女性主义极为稀薄的游戏世界中跟宅男玩家对话,而这一人群的多样性,加之互联网对身份的遮蔽,远比学术或艺术圈更接近真实的分布。在今天也许无论翻译和历史化都越发捉襟见肘,但这绝对不是一件坏事——并且我们都需意识到,能够走到反思女性主义种种局限这一步,在许多地方依然是种奢侈。

1. 原文节选:Elle [la démocratie actuelle] est encore obstinément, naïvement phallocratique…le premier, Jacques Derrida vient demander des comptes à ce qu’il dénonce sous le mot de phallogocentrisme, cette conjonction des pulsions dominatrices qui démettent tous les « autres » de leurs dignités…Il restera toujours avec et parmi les êtres-sans-défense. Avec l’enfant, la femme, l’étranger, le rêve, le poète, l’inconscient, le juif, l’animal, l’exilé, le migrant, le banni, il fait souffrance et révolte communes.” 出自lepopulaire.fr 2014年10月5日的文章“Chronique du temps présent : Jacques Derrida 10 ans après, par Hélène Cixous” 翻译取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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