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点 SLANT
色彩是迈克尔·克雷格-马丁(Michael Craig-Martin)自1978年创作物体线条画以来一以贯之的醒目要素。本次在上海喜玛拉雅美术馆的个展“此时”包含了五十幅新作,皆以波普式的明亮浓郁的色彩吸引观者的注意。在四个典型的白立方展厅中,画幅不一的正方画面,每一张都包含着多种不同颜色,对比色的组合呈现出柔和的调协感,让前来参与开幕对谈的两位前辈艺术家、李山和余友涵皆感“平静宁和”。这一评价倒是有些出乎克雷格-马丁的意料:“通常明亮的色彩会使人兴奋,甚至紧张。大概是由于色彩之间的相互协调,以及颜色的掺白调配,使人看了觉得平静吧。其实我在这里一共只用了12种颜色。我对混色不感兴趣,只用掺白来调整纯色的浓淡。每幅画面的背景色可以说主导了这幅画面的色彩。”而也正是因为色彩,决定了此次的参展作品数量:“我的画色彩如此浓郁,以至于每一幅都需要相当的呼吸空间。所以一幅小画可能需要和一幅大画一样多的空间。给予每一件作品单独的、充分的空间是非常重要的,唯有如此,才能显示对观者及对作品的尊重。我策划的每一个展览,不论是我自己的、还是别人的,都遵循这一简单原则:每一件作品,你都能找到一个角度,只看到它,并在足够的空间中充分地观看它。这是一种使作品完全展现其自身的尊重。”
使作品成为其自身,使人找到其真我,既是克雷格-马丁的创作原则,亦是这位YBA(英国青年艺术家)导师的教学原则。“艺术是关于观察的,艺术家的创作只有跟随真实的自我,才能表达真切的观察。”而克雷格-马丁作品中的对象始终是“此时”的物件。展览标题“此时”(Now)受BBC电台节目《百年百物》(由大英博物馆馆长Ewan McGregor策划并遴选100个物件以讲述其背后的历史故事)启发,希望通过描画100幅当代物件的画像来呈现对当代的观察,直到因上文提及的观赏空间的需要而减少了原定100幅的画幅数量。
人们倾向于形容日常物“简单、廉价”,这多是因为习以为常。随着物的演变进行史,物的复杂性逐渐被包纳在渐趋简单的外形中,从而物的功能在其外形上无从辨别,且其售价随着通货膨胀也渐趋昂贵;而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苹果手机、鼠标及平板电脑。为当代日常物的线条画填上非常规的浓郁色彩,图像与其对应的实物之间则产生了类似空间扭曲般的奇妙关联:一方面,观者从对物的轮廓的阅读中理解其作为实物的描画对象;另一方面,浓郁的色彩又将观者拉到抽象的真空中,意识到眼前的图像仅是图像而非实物,且超越了儿童识字填色手册上认知层面的理解。然而随着上文提及的物的演变,面对某些物的线条画,观者或将难于识别其所对应的实物,比如苹果鼠标。
在筹备本次展览时,克雷格-马丁才第一次开始绘制上述这些真正“此时”的当代物件。这对他而言可谓打开了一个新世界。在此之前,他疲于寻找新的绘画对象,从剪刀到篮球,从书本到椅子。椅子是克雷格-马丁画中的常客,他着迷于椅子,甚至希望自己能设计椅子。“世上再也没有像椅子这样几乎穷尽一切材料与形式的物件,且每天仍有人在设计新的椅子。从材料运用的丰富性与形式的多样性而言,唯一与之堪比的或许只有女鞋,尤其是高跟鞋。设计是发明,而艺术是观察。杜尚没有发明小便池,我也从不发明这些物的形象。”
试图一尽将当代物件收入画中的近乎强迫式的愿望与克雷格-马丁早年随其爱尔兰家庭笃信的罗马天主教一脉相承。天主教对万事万物皆归其位的主张在潜意识中支持着克雷格-马丁用同一手法收录对当代物件的描画。这些轮廓式的对当代物件的色彩速写,从创作本质上,又与他1973年的成名作《一棵橡树》异曲同工。在放着一杯水的架子旁侧,是克雷格-马丁一人分饰两角的对话文本:从相信与质疑、作者与观者两个角度辩论这杯实质上已变成橡树、但外表并未改变的水。作为观念艺术史上的关键事件,这一作品的出世无疑在当时、乃至现在都是对观念艺术何为与为何的极佳注解。同样从天主教中面包与酒实则耶稣的圣体、圣血的转化典故获得启发,实物的形象与其对应的本质之间的不对等可以说是艺术创作中转化方式的万变不离其宗。不过关键在于,究竟如何判断事物的内在本质?如《一棵橡树》的文本所言,这是一个无法证明亦无从证伪的问题,因为实质并不依附于物理痕迹(证据),但仍可以被人想象并相信。不论是前文提及的人读图识物的转译也好,还是观念艺术对日常事物及其表征的转化也罢,身为一名艺术家与艺术教育者,克雷格-马丁无疑笃信艺术旨在找寻并揭示事物及艺术家本人的内在本质。通过视像表达与观看,本质基于想象并取决于是否相信。
大概是1960年,克雷格-马丁回忆道,那年他19岁,是个周日,在纽约,他突然就决定不去弥撒了。在耶鲁大学美术学院读书时,理查德·塞拉、布莱斯·马尔顿、查克·克洛斯都是他同期的校友。约瑟夫·阿尔勃斯(Josef Albers)是他就读时的导师,做了不少跨学科的实验,并在颜色领域支持极简理论,这些对他的色彩创作影响颇深。同一课程的导师还包括Alex Katz。几十年来,同许多艺术家一样,克雷格-马丁尝试了多种不同的创作,并主观上试图拒绝单一风格,但1978年以来的这些线条物体画延续着相似的表现形式。当然,除却绘画,雕塑、场地特定装置、海报、数码肖像影片也都是其创作的演变形式,但主体同语汇是一致的。
身为一名在越战前于美国求学、工作多年的英国人,1966年克雷格-马丁决心回到当时经济萧条的英国,受聘于一所乡村艺术院校教书。尽管收入颇为拮据,但当时英国的艺术教育体系完全独立于综合高校的标准教学体系,充分提供了艺术学生的实验自由,这样的好体系诞生了一代又一代杰出的英国艺术家、设计师、建筑师;然而随着撒切尔夫人将艺术院校统一并入高校的政策出台,分教体系不幸告终。他的教学理念“行动先于计划”与其创作内涵“为了观察,你必须做出来”如出一辙。“不论你在脑子里想得有多好,如果你不把它做出来,那么你永远不会被改变。你的所做才会真正改变你。”这也或许从某种程度上解释了其创作的直截了当,也呼应了他近年的一个展览标题“少仍然是多”(Less is Still More):“理想状态下,我当然希望观众可以花五分钟来看每幅画。我想把一切多余的东西去除,人们就能无可回避、没有干扰、单纯地观看。我的作品如此简单,有时候甚至看着觉得愚蠢,但或许正因其愚蠢,提醒着我们去单纯地观看。”
今年四月,“此时”将会巡展至武汉的湖北美术馆。“清末,我的曾祖父来到武汉,与一名中国女子结婚,之后又举家搬到了上海。隔了两辈,我的父亲也在上海出生。这两座城市对我意味着很多,”近百年的变化寄托于有着八分之一中国血统的他的巡展计划:时间的,空间的,语言的,物件的;或许唯一变化不多的,还是色彩。我们用心或无意看到的一切图像,都是物在光的折射产生的画面,而我们对这画面意义的解读,与我们对表象之下的内涵所持的恒久的好奇与探寻,恰是经历变化仍保单纯的所在。
*本文中迈克尔·克雷格-马丁的引文均来自2015年2月2日笔者与迈克尔·克雷格-马丁在上海喜玛拉雅美术馆的采访,及当日克雷格-马丁与李山和余友涵的对谈。
文/ 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