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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迦见闻

沙迦双年展期间的 广场表演,2015

第12届沙迦双年展以“过去、现在、可能”为题。在任何一个历史悠久的发展中地区,这个题目算是安全保险。“过去”,意指沙迦的古老文化遗产,“现在”,则在城市化进程当中若隐若现,而“可能”是什么?双年展的口号是拒绝乡愁、卸下历史的重负——感觉可以是一切,但不要迂腐。策展人Eungie Joo邀请了51位艺术家,其中三分之二为双年展专门创作了作品,这是本届沙迦双年展的亮点。这些作品都是“可能”的一部分,或者说理论上都带有对一个城市可能性的关切。(到沙迦住处时是凌晨四点,穿白袍的酒店接待不慌不忙,柜台前还有一位日本男人,比我早到,长发眼镜尖皮鞋,他边办入住,边踱来踱去,偶尔若有所思地重复接待人的问题,他办入住的样子如此煞有介事一丝不苟,有点像贾木许电影中的人物。酒店有些老,宁静里又有点疯狂。当我终于躺下补觉时,已经听到城市上空隐约传来的祷告声。

双年展主场地在沙迦古城区,古建新建揉合在一起,大大小小高低错落,古院墙以珊瑚砌成,把海的意象引入沙漠。当然如今的沙迦城区已经不再是沙漠了。外面烈日灼人,海风湿粘,室内阴凉沁人皮肤。来自不同清真寺的祷告声在耳边重叠。这些直观感受也在悄然形成双年展的语境。展览更强调作品间的对话,而非艺术家的独一性。在沙迦美术馆狭长的走廊式空间中,Boem Kim(韩国)、徐坦以及Abdul Hay Mosallam Zarara(巴勒斯坦)被串连在一起。Boem Kim在一张空白画布上写祈使句:“用你的手遮住阳光”,“打量这些岩石”,“找到这个洞穴”,“把你的手拢在嘴边高声喊:你在里面吗?!”,画布上果真挖出了一个小洞,观者就在他的怂恿下想象那幅图景(在沙迦看这幅画所引出的想象应该很有可能是中东风情吧)、参与这出戏剧。他的绘画中总有一种恶作剧、疯子、天真、诗歌、黑色幽默的奇异混合。徐坦在珠三角地区所作的关于“地-土”的田野调查,试图在语词与现实的纠葛之中将世界看得更清晰一些,“种”作为作品名称,既是指耕作、又意指种子,还暗含自古以来人想要“不朽”的愿望。在沙迦本地几乎没有农业,所有的蔬菜水果都是进口,他们的菜市场品种繁多超乎想象。现居约旦的Zarara先生是一位自学成才的画家,他出生在上世纪三十年代,第一次中东战争使得他背井离乡,加入巴勒斯坦解放组织后他投向了艺术。他在锯末制成的浮雕上作画,故乡风土人情、战争、家国忧患是不变的主题,造型稚拙,用色明艳。他像一个宽厚、恳切的说故事的人。在这三个艺术家营造的空间穿行,好像是从“小男孩”到“观察者”又到“革命前辈”,是三个不同的时空。这个串联在双年展作品熙熙攘攘的“对话”中让人印象深刻。(沙迦城很安静,街道上很难见到女性,穿长袍的男人们没有一个神色匆匆。店铺按类别扎堆,跟国内某些三线城市很像,甚至卖的东西都很类似。表面上看人们过得心安理得。虽然邀请函和网站上都找不到任何地址,所有人还是找到展览所在了。开幕晚宴的气氛仍是不慌不忙,宾客们似乎也被感染了,虽然已是晚上九点,因酋长迟到所以晚饭还没有宣布开始,似乎也没有人抱怨。同桌烟友一同去旁边胡同抽烟,像一群高中生。等得无聊,顶一头乱发的Boem Kim开始教同桌人叠纸蛙,后来发展到“跳蛙”赛,看谁可以跳到烟盒后面去。旁边一位中年西装男子,谈吐友好,问他是否艺术家,答否,是艺术家儿子,父亲年迈,所以不能亲自来了。原来是Zarara先生。他突然跟我讲普通话,我惊讶,原来曾在中国读书工作。酋长终于来了,我们盯着舞台,却很奇怪地始终没看到他。双年展颁奖,我发现日本长发男是评委,最后似乎还有一位当地的警察局长也获奖。旁边走过来一个瘦瘦的亚洲男子,一笑就露出獠牙,我觉得很好笑,像一很善良的亚裔吸血鬼。一切都很欢乐很虚构。

坐轮渡到沙迦河对面,有一片废弃的仓库,是双年展四个“飞地”之一。Michael Joo(韩国)与Asunción Molinos Gordo(西班牙)依此情境进行了site-specific创作。Michael Joo用的是一间高阔仓库,两厢有工人宿舍,顺着只剩骨架的楼梯上去,许多间卧室沿着走廊依次排开,浴室里还镶着漂亮的伊斯兰瓷砖,灰尘已快变成泥土,地上还残存简陋的铺盖,此地似乎是经历过一场慌乱而后被遗弃的。仓库空旷的水泥地面被掘出如水渠般的浅沟,像密集的河流一样分布在整个大厅当中,尽头是一堵银墙。这些刻写的痕迹连接起周遭的时空,有荒凉动荡感。而作品题目《铭刻场所(与Eisa在沙漠中迎向阳光低头漫步)》所暗示的却十分轻盈。本届沙迦双年展的获奖艺术家Asunción则将一旁的低矮平房改造成一个看起来濒临破产的农业博物馆,在这个博物馆叙述当中,植物、农业甚至食物已经成为历史,橱窗中陈列着种子、塑料蔬果和芽苗,就好像我们在自然历史博物馆中摆塑胶恐龙一样。这个粗陋的博物馆看起来像私人经营的猎奇馆,仿佛在这个时间当中作物、食物都已成为边缘文化的一部分,仅供满足游客的好奇心。在双年展订制系列中,这是两件十分突出和切题的作品。(夜色中的沙迦摇身一变。去城中繁华地晚餐,让人恍惚地以为去了新加坡。在中国的许多公共空间中也能看到同样的城市趣味。午夜时分还有小孩子在街上玩,也有散步的当地人,但很少。城市空间营造的十分休闲,棕榈、灯光、河道、喷泉,但似乎当地也没有什么休闲生活。走在街上会不时地想停下来解开幕布的一角,这一切都太像布景了。餐馆中一个服务生是尼泊尔人,他说:中国太好了,很环保!人们都骑自行车!⋯⋯沙迦的领导人很好,你看他的保镖不多。因为他做很多好事,所以他不惧怕他的人民。你们国家的领导人如何?⋯⋯我知道你想要一杯咖啡,因为配甜点刚好。我小时候吃点心,妈妈要往我的茶里放糖,我说不要!因为点心也很甜啊!⋯⋯他不时跳出来跟我们聊两句,好像从天而降的一个人。

离开沙迦前夜,观看了一部录像作品,开篇满是关于自由民主平等的喃喃自语,令人摸不到头脑,当片中一个傲慢的声音开始对当地农夫提问时,我们实在忍受不了愤然离场。这作品简直毁了告别之夜,我们边往回溜达边吐槽。无意晃进路边的一家超市,买到了中东风情的雪花膏、扑克牌、横线本、肥皂,之前的郁闷一扫而空。(沙迦太像一部电影,此时电影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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