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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多月前,Raqs媒体小组(Raqs Media Collective)将担任2016年上海双年展策展人的消息传来,艺术界为之一震。这将是第一个完全由东半球操作完成的国际性双年展。在策展概念生成的关键阶段,我们邀请了日常往返与北京和德里之间的策展人和艺术评论家迈涯(Maya Kóvskaya)与Raqs展开对话,讨论他们为此次上双所做的计划,以及这个展览将如何编织进他们的策展实践经验。
Maya Kóvskaya (MK): 过去你们曾说: “我们的作者式策展模式最有趣的一点或许是催化剂、目击者和协调者之间的混合。[1] 与其策划用艺术品来阐释策展人给出的想法的主题性展览,你们选择将重点放在由展览引发的短暂交换所带来的网络、交叉、关系节点、孔隙和剩余。你们是否可以展开谈一下这些共生并且多变的策展模式将如何在上海双年展的语境中使用?
Raqs Media Collective (Raqs): 我们感兴趣的是我们称作“提议性”(propositional)的东西——作为一个过程,一项草案,一种预见。提议总是具备双重特征:它既是一个宣言,又是一种对于回应的邀请。它们进入当下是为了影响散布其间的多种未来。它召唤;它邀请;它提供承诺,尽管它也极有可能只是一种诱惑。提议从来不会终止于它自身。它必须激发,邀请或者发明一个回应的到场,才能成为它自身。它包含了一种风险,因为提议并不需要被遵从。它可能遭遇拒绝。但无论它们做什么,都在回应者那里制造出一种改变,无论这回应是接受还是拒绝。我们感兴趣的是,与其彼此相交或是敌对,论点、反驳,以及故事如何以一种提议性的方式行动。我们如何对世界提议?在回应这些提议性的叙述和想象的过程中,世界将如何变化?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在我们看来,对艺术家发出邀请,这仅仅是个开端。它将逐渐生长。基于我们向他们发出的邀请,艺术家可能建立起他们自己的邀约。作为回应,他们可能采取思考、拒绝,甚至是闪烁其词的形式。假设我们遭遇一位艺术家是持有某一论点,而他给予我们的回应是反驳,我们回馈给他一个故事,于是无论是艺术家还是我们都被带入另一个讨论的平面。我们想这将是我们在上海的工作方式,将这些不同的论点,生动的反驳,相关的寓言,甚至是策略、争论和故事织补起来。我们享受这一缓慢的编织过程,将这些貌似散落的物件,纤弱的关联,难以控制的效应,笑声,不精确的引用,盲眼的洞见和闪光的黑暗组织起来。
MK: 可不可以给出一些关于你们的策展风格的具体例子,比如它是如何在你们一些重要的策展项目中得以体现的?举例来说,2008年在意大利的博尔扎诺举办的第七届宣言展“当下之余”(Manifesta 7, Rest of Now); “七步远离遗忘” (Seven Steps Away From Oblivion)——你们2008年在蛇形画廊以及其他地方策划的“印度公路”(Indian Highway)的展中展;以及2012年到2013年在位于印度古尔冈的戴维基金会(Devi Art Foundation)策划的Sarai读本09”(Sarai Reader 09),和在新德里的 “介入2014”(INSERT2014)。
Raqs: “当下之余”是在博尔扎诺的一个旧铝厂进行的展览,在18个月的时间里,我们工作的方向是研究一个破败的生产历史的剩余或者说残余物可以如何被回收成为生活的资源,而不是仅仅作为过去的遗迹。这个展览实际上是和Anselm Franke & Hila Peleg以及Adam Budak “联合策展”,展览题目是“场景”(Scenarios),这个展览还有另外一个场地,是在意大利-奥地利边境附近的Franzenfeste城堡。“情节”既是那个建筑物内发生的展览,也是关于那个建筑物的展览——所以我们用了听觉和光作为整个展览的基础;我们几乎没有改动原有的场地,而是使用了声音和光影来重新塑造它。
通过“远离遗忘”,我们想要研究风景是如何形成的,而这不仅是从地理学的意义上来说。我们邀请了七位纪录片导演来回应我们所认为的他们作品中的关键时刻。他们中有些人重新拍摄了一些片段,一些人进行了重新剪辑,也有人用其他的方式处理他们原来的素材。这同时也是一种重访影像之记忆编码功能的一种方式,用以对抗我们这个时代的失忆症倾向。
“Sarai读本09”在戴维基金会持续展出了9个月时间,这个展览又属于另外一种尝试——它的前提是承诺和可能性——于是我们以一个打开了充分未来的展览为开端;它既是空的,又是满的。这也是我们设下的一个赌注,用以观察时间如何作用于策展提案。所以你也可以说这是一个与风险以及将欲望投射进不确定性中的行为所包含的愉悦和不安相关的策展提案。
最后,“介入”更像是找到一种方式将世界折叠进我们的城市,同时也将我们的城市折叠进世界。我们想要对全球中心主义做出回应,对此我们一直将德里视作思考的野心和强度的根据地。所以,这个展览就像是一个发动机——如何在德里,思考今日之世界。
以上这些展览每次都有重点的转移,增添进新的细节和欲望,但是其中都有一种潜在的对策展作为一个开放和生产性过程的信念。
MK: 你们曾经说过:“在天文学里,数据集合……如此密集,需要不同能力和地点间的合作性关联我们才可以理解它们。”[2]如果说我们所居住的世界/多重世界有相似的属性,艺术将如何处理这种密度和复杂性,何种策展手段可以通过艺术建立起这种合作性关联,共存的地点,以及激活其中的“新世界的对话”?
Raqs: 艺术家可以和天文学家一样充满耐心和野心。他们可以做到尽其所能去探索黑暗。我们认为这种实践模式可以给艺术提供新的多元宇宙。像天文学这样的实践最有意思的是它对于未知的泰然。天文学家们乐于承认他们对于我们所仰视的天空仍有太多未知。他们当然了解很多,但他们也清楚他们还可以知晓更多。这就意味着他们视野中的每个角落都是触动多种思维共同运动的机会。艺术家和策展人有时也可以体会到这种关于未知的兴奋。我们和这些太空学员一道为未知而不断地受训。
而这并不仅仅是关于“探索”,它也是关于如何思考不可思考之物。它是关于承担起将艺术转化为一个空间的责任,在这个空间中,在关怀、思考和斟酌之下,充满难度和挑战性的概念和图像可以被捕捉和检验。我们将当代艺术视为一种哲学实验室。而艺术家是我们当代意识丛林中的探险者和掠食者。
MK: 你们谈到了探索者和探险者的角色。宇航员和深海潜水员都曾作为该角色的体现者在你们的作品里同时或分开出现过。同样,从很早开始,跨越时空的运动这一理念,尤其是旅行的隐喻也已经进入你们的策展实践。
2000年你们在新德里大学发展中社会研究中心联合创办的Sarai项目就是较早一例,可以看到旅行者的形象如何出现在你们的公共实践中。Sarai或者caravansarai原本指的是印度次大陆、中亚、波斯帝国和丝绸之路地区共通的一种文化现象。长途跋涉的商队、朝圣者、贸易商、探险者,无论其旅行的目的是神圣还是世俗,sarai都是他们的庇护所—让行路人沿途短暂休息的地方。这些长途驿站提供了难得的机会,让来自各种职业和地方的无数彼此不同的心灵可以聚到一起并“共同前行”。
从很多方面讲,你们在Sarai的项目让来自世界各地的人、理念、文化生产和艺术实践都汇聚这个高度合作与多学科交流的空间。Sarai通过艺术、网络媒体实践、城市介入、出版、驻留、工作坊、研究项目等等实现了和历史上长途驿站同样的在文化与观念形成上的功能。可不可以说,早在2000年创建Sarai的时候,你们策展工作的特质与模式就已经开始成型?
Raqs: 所有东西从事后看似乎都会显得合情合理,是不是?但回顾性的考察也是一个残酷的伴侣;她不允许惊喜存在,哪怕是回顾性的惊喜。2000年创办Sarai的时候,策展在我们的考虑中并不是第一位的。我们只知道需要创造一个生产性空间,一个可供制作与思考的语境,以及一种聚集不同能量和实践的方式。Sarai成立后头五年,我们被来自上千人、各种不同创作和言说的生产所包围。《Sarai读本》(一套扩展至九卷的丛书)成为写作与思考的一个关键平台。2005年年底,我们发觉一种叫做“策展式”(the Curatorial)的思考形式正在Sarai内部发生,于是着手在此基础上进行工作,带着自觉,同时尝试实验。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逐步意识到,策展的时候,我们尝试为理念生产创造语境,为一种可以吸引各种实践和多样化学科的架构奠定基础,同时培养新的公众;从直觉、欲望以及耐心与预测的交叉点中将其召唤出来。
此外,九十年代末,我们也开始感到一个新的世代正在成型,他们往来于不同地点、生产现场、学科以及机构体制,生活在一种稳定性非常脆弱的时间周期中。我们在周围很多领域都看到了这一现象的发生。Sarai在我们看来就是为该运动提供聚会与论辩场所的一种尝试。可以说,“策展式”的思考形式指的就是如何在脆弱的时间跨度内处理这种不受(学科)规训的集合体。
MK: 三双年展一类的大型展览形式是否尤其适合提供催生这种“充满活力”但又“不受(学科)规训的集合”的机会?按照我对你们的解读,“不受规训”可以被放到福柯所谓的压抑性规训的对立面来理解,即某种野生的自由。一个双年展规模的策展项目如何才能提供条件,创造语境来体现你们所说的“拒绝维持理论与实践、思考与行动、创作与反省之间的断裂?”[3]这种拒绝怎样体现于你们之前的策展项目中,同时又将在2016年上海双年展上有怎样的展开?
Raqs: 在我们策划的那届宣言展上,Pirate Bay回收了一辆废旧巴士,从斯德哥尔摩一直开到博尔扎诺。到达博尔扎诺时已经有三十多个参与者在车上。他们原来的计划是八个人。一路上,各种各样的人从各种各样的地方不断加入。巴士变成了一个观念、代码、秘诀的创作、讨论和增殖之地。这段旅程也变成了一场盛大的派对。对于你提到的“拒绝维持理论与实践之间的断裂”,这个例子 提供了一种操作方法——一种活生生的实践形式。还有其他方法可以调动非传统和战斗性的艺术研究,同时伴随对学科界线必要的模糊。“谁被规定或要求做什么”这个问题可以跟“谁可以被想象做什么”这个问题交缠到一起,或者对决定理论以及实践不同分类的规则的拒绝有可能悄悄逃脱人们的认知,让各种事物混为一体。古代和中世纪早期的北印度帝国发展出一套行为准则,对艺术家的工作设置了一系列复杂的限制与禁令。统治者本身被告诫不要相信艺术家,因为艺术家往往被视为诡计多端的骗子。我们的猜测是,这些关于艺术家的注意事项,这些对艺术家的不信任之所以出现,是因为艺术家(或者今天会被我们追认为艺术家的人)拒绝遵守想与做、逻辑与情感之间的固定分隔,而这种分隔被认为是社会秩序建构的必要元素。我们认为,打破分隔的行为可以释放巨大的能量,而且充满乐趣。
MK: 我明白对固定分隔的破坏能够带来多么巨大的创作上的丰饶。要让这种丰富性得到最大程度的增长,作品之间必须要能形成鲜活、自然的对话关系,或议题之间相互应答的星座网络。你们说过,通过策展,艺术作品可以不是作为僵硬的单个实体,而是一种动态的过程须要能形成鲜活、自从上述角度来理解?你们在“Sarai读本09”和“介入2014”两个展览项目上以非常不同的方式实现了这一目标。作为一名策展人,如何才能促进作品之间的这种转换性的动态互动关系生成,为了让同样的动态关系在2016年上海双年展上实现,你们面临的挑战是什么?你们计划如何克服这些挑战?
Raqs: 在“Sarai读本09”上,有一个艺术家特别喜欢每天在不同艺术作品下面睡觉。他给出的理由是这样可以扩展他的梦空间。他说始终在同一张床上睡觉无法让他感到满足。因此,通过在不同艺术作品底下休息,他能够将自己的个人世界图像转换成一个明艳亮丽而复杂多变的空间。从他身上我们学到了应该尽量把展览制作变成一个创造休憩空间的过程,这个空间既可以容纳清醒的能量,也可以让各种梦的图像在其内部来回反弹。
MK: 把上海双年展变成一个“休憩空间”等于向我们发出了一种邀请,要我们把自己看成是同行旅伴,加入你们以及参展艺术家,一起在你们的策展“驿站”中稍作停留。如果你们把自身以及参展艺术家都定位为同行旅伴,而观众也被邀请进入你们的策展“驿站”小歇片刻的话,这一操作方法如何改变策展人、艺术家和作品观众之间惯常的权威等级构造?这一重构的意义在于何处?扰乱策展人和/或艺术家面对观众通常处于“权威位置”这一常规等级关系会带来什么样的可能性?这一过程如何改变我们的艺术体验,并对“懂艺术”到底意味着什么提出挑战,或者如何迫使我们重新思考谁“有资格”成为有关艺术的“知识”的提供者?
Raqs: 我们最近看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书籍封面设计。整个版面都是黑的,只有一个小小的白点在上面。这是一本有关毒素的书,那个小小的白点代表的是我们人类到目前为止收集到的有关毒素的知识量。其余黑色的部分则代表还有待发现的所有知识。在今天这个世界,做“权威”就等于被错置的优先事项所禁锢。现在必须思考的一点是,当我们不再一天到晚都想着如何做权威的时候,会有什么样的其他选项对我们开放。这些开放出来的选项就是我们希望在自己的策展思考和行动内或通过这些思考和行动寻找的东西。
MK: 你们以出色的理论能力著称,作品包含很强的语言学要素,被广泛出版,有人甚至把你们称作哲学家。尽管如此(或可能正因为如此),你们为什么选择艺术,而非其他创造性话语生产的形式作为实践的核心?
Raqs: 无论是作为艺术家,还是作为策展人,我们之所以一直做艺术,是因为希望通过视觉超越视网膜之所见;用语言接近不可言说之物;创造一种甚至可以被称作多声部的沉默,外加各种活跃的噪音源。我们认为这一点很重要。我们的目的是让更多不确定在这个世界上发挥积极作用。这样一来,人们在艺术面前就不得不重新思考自身。这是我们想要看到的。
MK: 谢谢你们接受采访,让大家可以对2016年11月的展览做某种预测。在“多声部的沉默”与“活跃的噪音”之间,无论这届上海双年展作何呈现,我相信经你们之手汇聚起来的作品必将在不同声区与音调之间形成跨越时空的合唱。而我们在通过艺术与自己和他人进行互动的过程里,便能获得其中催生的丰富可能性。
Raqs媒体小组(Raqs Media Collective)成立于1992年,成员包括莫妮卡·鲁拉(Monica Narula)、舒德哈巴拉特·森古普塔(Shuddhabrata Sengupta)和吉比什·巴什(Jeebesh Bagchi)。该小组热衷演绎角色的多样性,经常以艺术家身份出现,偶尔以策展人或哲学煽动分子身份出现,论文也被广泛发表。他们即将担任2016年上海双年展的策展工作。
迈涯(Maya Kóvskaya),策展人、艺术评论家和政治文化理论家。2015年她在印度的贾瓦哈拉尔·尼赫鲁大学艺术与美学学院设计并教受“策展强化”课程,作为该学院哲学硕士课程的一部分。近期迈涯在由杜克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方位:亚洲批判》一书中担任艺术编辑,并正在撰写一本关于印度次大陆的艺术与人类世的书。
注释
[1]见Chloé Nicolet-dit-Félix 和Gulru Vardar,“Raqs媒体小组谈展览”,Sarai读本09,《论艺术和策展作者身份》,第19期,2013年6月,39-42页。
[2]“Raqs媒体小组访谈Chaitanya Sambrani”,《Art iT》,第七期,1号,2009冬/春,第58页。
[3]见Chloé Nicolet-dit-Félix 和Gulru Vardar,第41 页。
文/ 采访 / 迈涯 (Maya Kóvskay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