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点 SLANT
观看“格物”的体验极特殊:距展厅直线500米开外,是浙江北路、天潼路的拆迁地块,各类型的石库门混杂期间,其中体量最大、门楣最精的“延陵寄庐”命运仍悬而未决;接着,一脚踏入展览厅,迎面而来的是南京秦淮区集庆路花露岗西侧地块的展览——此处的后设与适才的现场骤然相撞。晕乎之余,喟叹中国城市化进程无可如何都逃不出此魔怔。
该展览内容经历了漫长的生产周期:2014年10月冯路、窦平平、鲁安东提出构想筹划,2015年7月格物工作营展开具体项目,2015年9月展览与出版筹备,11月研讨会成果发表,3月本场展览落地。期间他们的头脑风暴纵横交错在海外和大陆,工作营卷入了建筑学者的讨论,颇有带动力地产出思想,参与2015北京的当代艺术展,亦有很强地跨领域能力。在两个展厅里可以看到10多位建筑师试图呈现的研究面向:“南京秦淮区花露岗西侧”作为一处沉积历史和生活场景的地块,可以完成考现(田野调查)、考古(历史地理研究)、临时性建筑(装置)与建筑理论(模型、文本等)的各种研究可能。
但疑惑也始终伴随观展而贯穿其间——“格物”,是否就能够“及物”?理论研究和实践与地块/空间彼此之间关系究竟为何?因展览空间的场地限制和公共空间的平台性,一块涉及城市开发的“土地”,其言外之意是否已被掐头去尾了。
由李兴钢建筑设计工作室团队和湖北殷祖古建园林公司共同完成的《瞬时桃花源》,将四个具有抽象意味的临时建筑(“台阁”、“山塔”、“树亭”、“墙廊”)置入这片一枝黄花身影随处可见的地块。不应怀疑的是,建筑师这一诗意行动本身实践着对这块5万平方米空地的“占领”,建筑师在现实的空间中完成了对城市建筑到园林聚落的思考。事实上,2015年6-7月夏天的这场设计与劳作(102组标准钢制脚手架与600多平方米的遮阳网布),仅能在场地内驻留一个月。临时装置“树亭”也被移至展厅现场,但南京地块的复杂空间关系和荒草萋萋的衰败只能被隔空欣赏,因为在项目的剪辑短片中,其镜头视觉趣味和配乐都反向的削弱了对于场地曾持有的态度,而是代之以“小清新”的叙事调性。
在2015年《建筑学报》第11期还可以找到更多有关“瞬间桃花源”的讨论线索。管窥清华大学建筑系副教授周榕的评价,也许能还原一部分现场的空间体验:“从环境匹配度的标准衡量,坐落于旧台基址上的‘台阁’堪称最为成功,‘树亭’则因背离了废池而稍逊一筹;‘墙廊’由于与古城墙尺度相差悬殊而不得不退让遥隔,从而失去了靠山廊应有的空间魅力,而凭空造设的‘山塔’更是有勉力相凑之憾。”因此,5万多平方米的真实环境空间的逻辑和展厅的逻辑是不同的,这也恰好反映了“场所精神”之脆弱,是不能被轻易移动的,并非经由单纯的纪录就能完成“能量转移”的。这就形成一种观展时的巨大困惑。
丁垚和周凌的项目都试图从历史地理的线索去清理其该地块的时空面相。丁考察出该地块作为包含了历史上曾经的“凤凰台”,有相当明确的文化权重。周凌则借助历史文献、方志和测绘地图、航拍图等恢复其历史片段(《山水图考》)。事实上后者通过考据试图梳理的时空关系,如凤凰台、瓦宫寺、保宁寺是相当不易的,但这些园林寺庙的空间与解放后近60年的历史中孳乳出的拥挤民居之间关系究竟为何,更令人好奇。
在丁垚的《空间考古学》处则提到一个引人入胜的微小细节:地块内的愚园“窗空”因摄影技术所带来的真实性问题。1923年埃斯库(Florence Ayscough)、1930年代的童寯、1940年代的莫里森(Morrison Hedda)在相似地点拍下了那个场景细节,但丁称:“照片因冲洗问题反差过大,无法读出在同时期莫里斯所摄照片中的灰度关系”。他随即指出,愚园此后继续破败,但愚园修复时这个窗空图形被提取出来成为一种连接物。当建筑的历史研究可以重视如此微小的线索时,思考的方法顿然明亮起来。惜乎展览现场这行字小如米粒,被“压迫”在营造历史空间意象“彼黍离离”的道具下方(几十株黍子植株模型),极易被忽略。
郭屹民的团队则着手于“考现”。在《侦探的线索》(类型的方法)中,现场调研勾勒出该地块杂沓的居住面貌和狭小生存空间的自发性创造,并以建筑类型学的建模方式呈现:空间加建、室内垂直或水平空间的分隔、公共空间的占用以及加建门窗与界面的关系等等。但地块中真实的人与空间权力争夺的关系究竟是什么?是俏皮的剖面漫画里所表现的那样的吗——楼上洗澡,楼下滴水;这边厢楼上发生情色事件,那边厢楼下厨房大喊着“别踩烂我的凉棚”的发噱瞬间,一切真的就这么简单吗?
事实上,这个展览中始终存在着一个缝隙,即当一个“社区”成为一块“地皮”,由经济学所谓的“生地”变成“熟地”的环节中,人去了哪里,产权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建筑师可做的,所做的,在做的远不止你我在展厅中所看到的那些提取出来吉光片羽。在那期《建筑学报》还有另一种言外之意:东南大学建筑学院陈薇教授提及“该地块的开发商请我去评审他们邀标的3个方案,无一例外地均是满足要求的容积率、整齐划一的建设控制高度,还有大量的停车需要挖地3-4层”。这恰恰就是本展览中“掐头去尾”的那些部分。
也许,还可以试着将展览中的“花露岗西侧地块”的面相再稍稍打开一些:此处开发地块为“门西A地块”,规划建设为门西历史文化景区,拟实施总建筑面积约5.7万平方米。在2010年针对南京工业遗产的“保、拆”争论也恰好涉及到了该地块内金双强集团(原南京一棉厂)。2013年,包含在该地块内的门西胡家花园(愚园)完成了保护与复兴项目,在拆违中试图恢复历史风貌主体,那些“低收入居民的聚居地”随之消失。又因该地块南侧紧靠城墙,南京试图实现“明城墙内侧全贯通”,2016年时亦值南京城墙650年,南京牵头中国明清城墙联合申遗已进入白热阶段……
当我们了解背后那些线索时,也许可以将此展览理解为:以“鱼”的名义,完成一个“渔”的动作。
文/ 袁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