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见所闻 DIARY
从机场行驶到下榻酒店的路上,LEAP的赖非说,很难想象一周前我们还身处北京那样的社会和气候环境。的确,三亚是另一个世界,与一周前寒冷而残暴的北京相比,这里仿佛是与世隔绝的乐园。
华宇旗下的度假建筑群位于亚龙湾,这个被称为“东方夏威夷”的海滩朝向正南,远远望着国域的海上边界。据说亚龙湾是三亚的“中产”沙滩,介于更靠近市区的大东海(市民使用)和更北面的海棠湾(数家高档酒店所在地)之间。的确,在华宇集团的两座度假酒店附近的商业区似乎也在努力接近全国各地中产社区中商业空间的样貌——但免不了夹杂着旅游区的嘈杂喧闹与三线城市的审美不统一。在这不统一中包括着艺术季的品牌视觉,标题“共同的风景”被放大、洋气的湖绿色平面设计可见于酒店和度假村的各个区域。
这些年我们关注南方,从国际关系话语到替代艺术实践,南方都是关于未来的版图中重要一部分,但海南似乎是“南方的南方”,是“天涯海角”(三亚景点名),总是不太入得大家的眼。可能是因为一踏上这个蓝天白云椰林树影水清沙白的世外岛屿,一切北方的烦恼和焦虑皆可抛之脑外,包括社会矛盾、地缘政治、南北方叙事等等。
艺术界除外。于是,当从业者们浩浩荡荡地空降到亚龙湾,我们错乱了:究竟是该享受眼前的阳光和沙滩,还是参与紧张的奖项评选和学术论坛?不过艺术界大概最倾向于将工作与娱乐混为一谈,也是最适应错乱感、甚至将之化为源源生产力的一群人。于是,平时在草场地和西岸偶遇紧张照面的一群人,在热带植被和建筑之间相见竟也不太显唐突,只是不知悠闲的环境设定到底是缓和还是加重了所有人都声称罹患的重度社恐?有几位艺术家携家带口,人群聚集的时候总有身影小小的下一代在周围奔跑玩耍,这是确定的轻松时刻,也让人唏嘘更新换代、时间如梭。
与华宇青年奖同期开幕的是三亚艺术季,但我们并不太清楚除了发生在这个度假村的当代艺术事件以外,艺术季还有没有别的活动或展览,这个由三亚市政府参与其中的项目好像并没有与这个城市发生太多关系。我猜想三亚的GDP很大一部分是由游客生产,因此在度假村搞艺术季似乎也名正言顺,只是大家纷纷好奇在我们走后是否会有人再去看展览。在艺术季开幕典礼上,一位观众因欲入展厅而不得跟工作人员产生了声量巨大的冲突,而领导官员们则不慌不忙地发表着祝词寄语。
近年来青年奖层出不穷,其中一些出现得快消失得也快,华宇虽然只办了六届但是已经算是“老牌子”。入围艺术家展览“室内宇宙”位于今年新建成的华宇艺术中心(毗邻亚龙湾迎宾馆)地下一层,二十位艺术家的作品将空间挤得满满的。刘月的《缓坡》是一进入展厅最先吸引住观者目光的,他用废弃物件和建筑材料不通过粘合搭建出的互相支撑、互相送力的空间结构形成临界状态:整体稳固和全部坍塌也就是一念之间。开幕当晚刘月说他已经好多天没有睡,因担心作品无法在开幕式达到稳固。走过入口处四位艺术家的装置及综合材料空间,展厅瞬间成为充斥着声色电光的场所——除了一位艺术家展示了绘画以外,其他所有人的作品都包含录像。
这或许是展览名称的意图之一:室内宇宙是屏幕中的宇宙,这些艺术家在录像中探险、思索、触碰未知。在这个艺术家出生年份从1981年到1991年不等的展览中,将影像用作为叙事文体的作品相对稀少,多的是将之用作为说明文体的,说明的对象既有外部世界,也有影像本身,或者两者彼此穿插。还有两位艺术家在作品中运用和结合胶片技术,在这样一种“返古”的部分趋势与触碰影像本体论问题的作品中都能够感觉到对图像和信息高度饱和的日常生活的焦虑回应。
多个作品从对地质、植被、气候等自然机制的研究出发,折射出人类体系诸貌,如地缘政治、殖民历史、思想变革等。似乎年轻艺术家对于锁定并靠近一个研究对象的方法,以及切入的角度和节奏都已经驾轻就熟,但是如何超越这种驾轻就熟就不是易事了。获得评委会大奖的黄炳可能出挑在他通过充满了迷幻荧光的视觉和荒诞几近cult的情节的动画侧面映射社会现实,这个名为《你要热烈地亲亲爹地》的作品讲述了主人公在约炮时结识一位爱好拳交的基督徒女孩的故事。评委会在颁奖时称黄炳为“宅男”,虽然艺术家本人的形象并不符合我们对“宅男”的刻板印象,但是“宅男”似乎是“室内宇宙”最恰如其分的获奖者。
在艺术季的论坛上,黄静远和冯俊华在“写母亲”项目演讲中提出了“对处境的共同感知”,由此出发,讲者和评议嘉宾就“shared”和“common”二词的异同产生了交流。大家都认为这两者有交集,但又互相包含对方不具有的东西。比较起来,似乎“shared”更加注重个体,而“common”则多用以形容人群整体的目标或理想。“共同的风景”英文是“Shared Vision”,可以翻作“共享的视域”,看来这个语焉不详的主题同时包含了两者,只能说语言还是为人所用的工具。
说共同过分容易,说分享又很矫情,实际上,这两者都已经成为了更大的运作系统的纲领,比如“共享经济”,比如近来伴随着中国为正名对外经济扩张所提出的“人类命运共同体”。然而还有什么是共享的视域或共同的风景呢?既不是南方的一片海滩,也不是北方的城市空间,想来想去,唯一解释得通的,是展览中无数的屏幕。
如果还有人觉得资本和官方对艺术的介入是值得批判的话,像三亚艺术季这样空降性的事件已经将这两者结合并发挥到极致,这种极致的坦然,加上三亚如桃花源般的真空语境,再去批判就显得多余、不识趣、“政治正确”、过于严肃。然而我依旧会想,除了空降还有没有其他方案?据我所知海口有一些创作中的艺术家,或许未来某个论坛讲者愿意审视这个海岛的艺术生态,以使它不再是“南方的南方”?或许,我们也可以聊聊旅游业,聊聊经济结构,聊聊沙滩的分隔,而不只是做匆匆的过客?
显然是我过于严肃了。最终,焦虑、欠休息、自我剥削严重的艺术界大家,既没有“不识趣”地去激化一些潜在矛盾,也没有娱乐至死为华宇打造出“发生在三亚的,就留在三亚吧”式的诱人光晕,而是依旧和和气气努力工作,与在北上广时一样,仅仅在afterparty上释放一下“真我”:几位评委和前辈在爵士乐中翩翩起舞,入围艺术家则多见于台球桌和KTV包厢。Afterparty后的夜已深意未尽之时,剩下的几位年轻艺术家和从业者围坐在露台上,似乎还等待着什么将要发生,然而最后自然是百般聊赖,不多久便散去——大家共享的,大概只剩困意了。
文/ 张涵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