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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Covid-19病毒于2020年初开始在中国、继而在全球范围内大爆发以来,已经过去了三年。在这三年间,无论是国内还是国外,针对疫情以及各地采取的对策,在公共和私下的场合也早已有了不计其数的讨论。就我所在的日本东京来说,从2020年4月左右第一次宣告“紧急事态”时峰值在两百人上下的每日感染人数,到如今(也许迎来新一轮峰值)每日感染人数均突破一万,人们似乎早已接受了与病毒共存的日常生活。甚至每到周末,在涩谷街头便能看到反对疫苗、反对戴口罩的一些激进人士,或是聚集在“忠犬八公”雕像前进行演说,或是举着横幅游行——当然,需要补充的是,根据过去的经验,每当迎来新一轮感染高峰,这些人便无影无踪,也许是居家“自肃”了。
我相信,至少在日本社会,真正以无所谓的态度、甚至以“阴谋论”的态度看待疫情的人,只是极少数。尽管晚上八点以后的“禁酒令”早已撤销,公共场所需要保持一米左右的社交距离的规定也不再得到严格执行——事实上,这些对于阻断奥米克戎变异株的传播而言,无一不是收效甚微的举措——尽管东京都核酸检测的阳性率已经超过三成,但与此同时,另一方面,人们也依然佩戴着口罩,随身携带着免洗消毒液。换言之,在这里,针对Covid-19病毒,人们似乎正在将“不得不与之共存”的事实转化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在这个特殊的语境下,上映于2022年10月28日的《贞子DX》是一部颇为有趣的爆米花电影。毋须赘言,标题便告诉了观众,这部影片将再次围绕《午夜凶铃》中登场的著名女鬼形象——“贞子”——展开新的故事。实际上,试图将一个恐怖片的形象包装为普通受众喜闻乐见的“热门IP”并衍生出一系列周边产品,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具体到“贞子”,早在2016年便出现了一部题为《贞子vs伽椰子》的恐怖片,试图围绕标题中的两个分别出自《午夜凶铃》系列和《咒怨》系列的形象,以接近于“二次创作”的方式进行重新包装。不过,从当年的口碑和反响来看,似乎并没有成为一次成功的营销。
这次《贞子DX》上映前,在媒体的宣传动员上也下了一番工夫:制作组早早便在YouTube上开设了一个名为“贞子的井下生活”的账号,内容五花八门——从“贞子”去百货商店和商家洽谈周边合作事宜,到“贞子”和大家一同观看《午夜凶铃》重播,等等。不过,这些与“贞子”一贯的恐怖形象不甚相符的企划,倒也的确向观众们预告了这次“贞子电影”的基本调性:《贞子DX》与其说是一部恐怖片,不如说是一部带有恐怖元素的喜剧片。
《贞子DX》的主角一条文华是一位号称智商高达200的“天才研究生”,而剧中主要的几位配角则包括一位自称“王子”的算命师、一位装神弄鬼的通灵师Kenshin(同时也是传播这次“贞子”录像带的主谋),以及一位宅在家里不肯出门的网络帮手:“谜之黑客”。从这组只能称为“乱七八糟”的人物设定上,已经不难发现,这部影片并不打算在叙事上承接《午夜凶铃》系列;相反,它从一开始就将“贞子”定位为一个流传甚广的文化符号。正因如此,电影从一开始便略去了所有关于“贞子”的来龙去脉的情节,而直接从“看了录像带的人会因诅咒而死”这个众所周知的设定入手——于是,相比于“为什么”,“怎么办”便成为贯穿始终的情节推动力。
仿佛是生怕观众不明白影片的寓意,导演在刚开始就安排一条文华和Kenshin在电视节目上直接进行对垒:与主张“贞子”诅咒的Kenshin相反,秉持“科学精神”的一条坚持认为不存在什么诅咒,看了录像带的人之所以会死亡(而且这次时间被缩短为二十四小时),肯定是因为感染了某种特殊的病毒(当然,最终她还是承认了诅咒的存在)。因此,一条认为解开谜题的关键在于分析病毒的性质和传播机制——不过,自己妹妹因为看了录像带而产生幻觉,却使得一条必须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找到解答以避免妹妹的死亡。
最初一条一行人得出的结论是,只要让足够多的人观看录像带,那么概率上自己因诅咒而死的可能性便会相应降低。然而,Kenshin的死亡如期而至,证明这个结论是错误的。众人在经历了一番探险之后,终于得出了正确的结论:要防止自己死亡,就必须每天看一次录像带。“贞子”的录像带在SNS上迅速传开,以至于全社会的人每天都不得不在吃饭时、睡觉前、工作中看一遍这段有些瘆人的录像。影片的结尾,正是一种“与贞子共存”的状态。
我一直认为,无论是《驱魔人》(1973)、《异形》(1979)还是《午夜凶铃》(1998),优秀的恐怖片可以被解读为一个社会、乃至一个时代的寓言。它们或者以移置和替换的方式间接表达了群体性的焦虑,或者以乖戾的方式为无以言说者赋予形象。作为一部娱乐影片,《贞子DX》没有太多深刻的内容和信息,但它仍然可以被视为当今时代的一个表情:如果“贞子”这个外来的、异样的、恐怖的、污染性的“他者”已经无可避免地侵入我们的日常生活,如果我们的交流方式和社会结构已经使得阻断“贞子”录像带的传播变得几乎不可能,那么重要的问题就不再是如何保持一种脆弱的纯洁性,而是如何调整原本的日常生活与这个“他者”的关系。我们不能当作“贞子”不存在而生活(这样的话我们在二十四小时内便会死亡),同时也不能围绕“贞子”而建立我们的生活(这样的话我们不啻于已然死亡):在影片最后,一行人恢复了原来的生活,并伴随着各种鬼怪的幻觉而打开录像,意味着他们的新生活必须迎接“贞子”的挑战——或者不如说,这是来自新生活本身的挑战。
王钦,东京大学综合文化研究科准教授,他的最新著作『魯迅を読もう: 〈他者〉を求めて』于2022年由日本春秋社出版。
文/ 王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