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 INTERVIEWS
马克·萨尔瓦图斯(Mark Salvatus)着迷于回收物件的物质性。他在搜罗各种杂物——包括照片、旧地图、被丢弃的风景画等——方面有着一种敏感的资源再利用能力,他将它们转化为装置作品,复杂化它们的历史。在下面的访谈中,马克与我分享了第60届威尼斯双年展菲律宾馆的展览“在这个时代的幕后等待”(Waiting Just Behind the Curtain of This Age)背后的思考。展览呈现了马克从家族档案和家乡卢克班的民间神话中汲取的灵感,尤其是圣山巴纳霍山(Mount Banahaw),并以此营造了一个隐喻舞台:在这里,殖民冲突、祖先历史和乡土信仰预示着一个模糊不定的未来。展览俏皮地体现了艺术家微妙到难以捉摸的美学风格:影像作品《实现的源泉是否应该用我们的眼睛来看》(Should the Source of Fulfillment Be Seen with Our Eyes,2024)中由鸟儿的啼啭和人类的喷嚏声组成氛围音轨,玻璃纤维和乐器组成的巨石《Kolorum》(2024)发出沉闷的隆隆声,而名为《受制的人》(Human Conditioned, 2024)的翩翩飘动的布帘以其轻盈的怀抱笼罩着其他作品。
其实我的教育背景是广告而不是艺术,这或许会让人惊讶。虽然这两个学科一般不会关联在一起,但我的这个背景其实对我回收利用各种材料的实践方式的影响很大,因为广告的主要功能就是为物件注入新的价值。我对被“丢弃”或“用过”的物品概念很感兴趣,因为“用过”意味着一个物品曾有过另一段生命,有着不为人知的过往。因此我想,如果将这些杂物都变成艺术品,或许我就能给予它们不同的价值。很巧的是,我的姓是萨尔瓦图斯(Salvatus),在圣经的语境下可以翻译为“打捞、废物回收”(salvage)或“拯救”(salvation),但在菲律宾,这个词有着另一重不详的含义:如果报纸上说某人被“打捞”了,那通常意味着他们是政治谋杀的受害者。这些多层次的意义——有时是相互矛盾的——决定了我们与人、物、历史之间的关系。因此,我的“打捞”实践是一个持续的阐述观看和欣赏物品的新方式的过程。
今年威尼斯双年展菲律宾馆的展览标题源自赫尔马诺·普利(Hermano Pule,1815-1841)说过的一句话,他是卢克班的一位宗教领袖和民间英雄,生活在西班牙殖民时期。他出生时名为阿波利纳里奥·德·拉·克鲁兹(Apolinario de la Cruz),曾想成为一名牧师,但被西班牙修士拒绝了,因为当时不允许本地人从事神职。于是,17岁的他成立了自己的兄弟会,名为“光荣的圣约瑟和玫瑰圣母大团结兄弟会”,并将前殖民时期的信仰和仪式融入其礼仪形式中,比如使用安汀-安汀护身符(anting-anting)的传统。他的宗教团体很快赢得了很多本地人的追随,因此西班牙当局将他们视为威胁,对他们的活动进行暴力镇压,导致普利团体中的同志与殖民政府之间频繁发生冲突。在与西班牙士兵进行最后一战之前,赫尔马诺·普利为了鼓舞兄弟们的士气,告诉他们,革命就在幕后。因此,帘幕这一象征符号就成为了展览的前提,因为我们都在为无法看见的未来排练。普利的革命并未发生——他随后被捕并遭暗杀——但他对另一个世界的憧憬可以移植到展馆中,塑造成抽象的形式。
从这个背景故事出发,展览还将卢克班的神话和历史人物融入菲律宾人的独立梦想之中。展览的一个锚点是巴纳霍山,是家乡的圣山,也是普利的兄弟会在起义期间的藏身地,是普利的革命理想的无声见证。此外,我已故的祖父是家乡的一位诗人和小学教师,他留下了大量自己写的民间故事,为我提供了一张以巴纳霍山和整个卢克班其他未知地点为背景的神话地形图。我很好奇一个地方的能量和本质是如何通过虚构的诗句以及吟唱这些诗句的人传播开来的,因此我想要构建围绕巴纳霍山的精神生态——不仅通过我祖父的诗作,还有电影和照片等历史资料,并穿插我自己在山上的经历记录。
在展馆中,我以隐晦的方式将卢克班的符号复活,因此观众可以在其中投射自己的思考,汲取不同的涵义。与巴纳霍山脚下的巨石形状相似的玻璃纤维石形装置、当地军乐队演奏的飘忽不定的音乐,以及我祖父收藏的人物和地点的档案照片和影像,每一样都悄然承载着这个圣地的不同元素。起初,这些物件之间的关联可能并不明显,因为对于不熟悉的观众来说,解读这些富有象征含义的叙事可能是具有挑战性的。但我认为这种模糊的游戏性是有价值的——将不同的元素拼装在一起,引导观众随自己的主观愿望进行拼贴组合。这就是为什么装置作品能有效地将想法复杂化,因为没有一种唯一的观看方式,总是有不同的、看似无关的切入点和出口。装置迫使你更加有意识地去观察原本平凡日常的物件,并依据每个人不同的经验与之建立联系。
展览还尝试融入“自发性”(spontaneity)概念:我们录制的声音既有自然声,如鸟鸣或喷嚏,也有人造的,如枪声和乐器声。因此当观众走进展览时,他们会不确定自己听到的声音是否是展览的一部分。我想在这里插入一种怀疑感,因为我在探索巴纳霍山时经常会有这种感觉。我感觉自己听到有人在讲话,但神秘的是,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某种程度上,这种声音就像是魂灵的召唤,或是呼吁加入某种信仰或革命的呼声。我没办法真切地将这种呼叫描述出来,只能去感受。因此,展览的核心是一种稍纵即逝的姿态,它邀请人们停下脚步,关注展览中的视觉和声音元素,因为威尼斯的喧嚣氛围会在你还没察觉到任何东西之时就将你裹挟往前。当你离开双年展时,一段随性的旋律或一抹光影或许会让你想起展览中的作品,以及在幕后等待着我们所有人的未来。
采访/ Hung Duong
译/ 卞小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