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土耳其艺术家尼尔·亚尔特(Nil Yalter)充满诗意的作品《德翁骑士》(Le Chevalier d’Éon, 1978)在西班牙巴伦西亚的Galeria Visor画廊首次展出,让观众得以一窥这件据说是中东地区第一件涉及跨性别身份议题的作品。亚尔特作品陈列核心部分的录像是她当时用便携式摄像录像机(Porta-Pak)拍摄的,这些储存在录像带的素材被搁置了多年,艺术家已经没有用来播放这些录像带的设备,因为这种技术已经过时了。直到快到2010年的时候,法国国家图书馆(Bibliothèque Nationale de France)提出可以帮她修复这些档案并且进行数字化处理。“我已经有差不多三十年没想起来过这件作品了,”她告诉我,“然后忽然意识到现在人人都在谈论跨性别议题。”
亚尔特出生于1938年,于1965年搬到巴黎生活。1968年五月风暴后,法国的妇女运动初具规模,而亚尔特是其中的活跃分子。《德翁骑士》源自艺术家和一个男人的关系——他虽然和亚尔特恋爱,但希望自己作为一个女人生活。他给了亚尔特一本夏尔·德·博蒙(Charles d’Éon de Beaumont, 1728–1810)的传记,博蒙更为人所知的名字是德翁骑士,他是一位外交官、士兵和间谍,当时的人盛传他的性别极富争议——据说他早年间是男性,近五十岁时开始以女性装扮和姿态示人,但与此同时仍旧从事一些充满“男子气概”的活动,比如击剑。亚尔特的主角(其身份她没有透露)决定在摄影机前以一种高度戏剧化的性别转换方式将自己变成这位骑士,并且请亚尔特纪录下这整个过程。
录像的开头是一组镜像的镜头,镜头里的男人直直地注视着我们。他是男性化的,戴着眼镜,有轻微的双下巴。亚尔特当时的设备没有办法制造出分画面的效果,所以她用了一面镜子。这种分身(doubling)是该作品主要姿态的表述形式:图像的破碎和增殖,以此推演,也是自我跨越性别和屏幕的碎片化和增殖。当我们注视着这个戴眼镜的男人时,多梅尼科·斯卡拉蒂(Domenico Scarlatti)充满戏剧感的交响乐将我们环绕。突然,我们面前的这个男人变成上身赤裸,我们可以看到他有乳房。他佩戴着硕大的泪滴状耳环。他的头发变长了——他在我们面前发生变化,从一个发型变到另一个发型,从一个性别转化成另一个性别。这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美丽女人,但我们从她的行动姿态可以看出,她对自己的期望是个好莱坞明星式的女人,或许是米娅·法罗(Mia Farrow)那个类型。但她雌雄同体得也很坦率,似乎对一些不那么符合标准女性审美的细节安之若素。
这个女人穿上了网袜。现在她看起来相当严厉,甚至有些女家长式的作风——“一位格特鲁德·斯泰因(Gertrude Stein)式的女士”,亚尔特如此描述,既聪明又复杂世故。她在为我们摆姿势——为亚尔特。很难说这是在试图取悦谁的目光,同样充满不确定的是物化、欲望和中介是如何交织的。作为异性恋女性的亚尔特,是否还爱恋着镜头中的这个人物?
当我们开始渐渐被镜头中这个挑逗人的主角迷惑,图像开始消失。这整个录像作品其实是由一系列逐渐消解的片段构成。在第二个章节中,我们主角再次作为一个男性出现。他在把弄一个皮毛围巾——实际上在撕碎它。他旁边的桌子上摆了一台电视机,屏幕上播放着我们刚刚看到的一幕。这是一种自我检视或者自我监控的行为吗?在接下来的片段里,这个男人开始脱衣服;他爱抚监视器。图像开始折射和加倍,迅速地滋长。现在十几个监视器在播放同样的图像——一个充满引诱意味、雌雄同体的海妖——好像我们正注视着一个百货公司橱窗,所有的电视都被征用,用来上演一种解放性的、充满感官刺激的干预。
这个影片实际上变成了一个不断深化的戏中戏,其中的人物不断逃离我们的掌握,好像是在向我们表明,自我表现的探索是永无止境的。在影片快结尾处,我们看到这个男人躺在地板上,抽着烟,他的腿大大地张开。这是一个屈服于男性凝视的物化的女人形象吗?或许不是这样。在男人的两腿之间放着一台电视,屏幕上,嘴唇一开一合,在朗诵德翁骑士的话。
我的前半生是一个诚实的人,一个勤勉的公民,一个英勇的士兵,现在我成功地成为了一个女人,并且成功地作为那些展示了男性引以为傲的品质和美德的女人中的一员永远为人铭记,我的性别并未成为我的障碍。
在最后一幕里,音乐漫过一个电视的镜头。在电视上方,我们可以看到一对乳房,好像有一个女人正抱住这台电视。而在电视屏幕上,我们看到一个男人在剃自己的胸毛。渐渐黑屏。
这个录像是在一个液晶显示屏上以16:9的标准画面比例播放的,旁边的宝丽来照片是录像和黑白照片的研究草稿。和这些一起展出的有两张红色的绘画,亚尔特说,这种罗钦可(Rodchenko)式的单色回应了性别身份的抽象。“性别身份是一种不断被协商的形式,”她认为,实际上,影片中的男人后来作为女性生活了若干年,再后来又恢复了男性的身份。现在他选择了匿名,否认与此作品有任何关系。亚尔特告诉我,他从来都没想彻底变性,而且也极少服用激素。
亚尔特的作品在很长时间内都没有出现在公众视野中,这和最近开始被渐渐重新发现的一代中东艺术家的经历是一致的:包括Füsun Onur、Gülsün Karamustafa、Fahrelnissa Zeid和Simone Fattal等等。他们的作品最初被他们所处时代和地域的主流叙事所淹没,包括父权社会的性别政治和新帝国主义的地缘政治,以及对构成“真正的”该区域艺术的期待,而那些离散的世界主义的作品则是被严重污名化的。《德翁骑士》消解了这些戒律,以及那些规定了何为男人或女人的条框。亚尔特在四十年前就完成了这样的作品,其中性别身份的概念是一种不断的协商,这点如此富有颠覆性,如此激进,使得她的成就更引人注目。
奥马尔·哈利夫(Omar Kholeif)是一位写作者,芝加哥当代艺术博物馆的资深策展人。
译/ 郭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