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评 CRITICS’ PICKS

“有人”展览现场,2025年3月18至19日. 图片提供:长征空间.

北京

“有人”

长征空间 | Long March Space
北京市朝阳区酒仙桥路4号798艺术区798中一街
2025.03.01 - 2025.06.20

这回,偌大的展厅被交还给它本来的样子:幽暗,空旷,无声,除了最远端墙壁上一张被照亮的肖像,人们几乎可以说,这里什么也没有。这样一来,展览标题看上去就像是提前设置好的回应。有人。或许这不能再简单的两个字,正是朱昱想要说出和允许自己说出的全部。无论是在展览现场,还是在公开的文本中,他的名字都没有出现,连同艺术家这个词。仅有的参考信息是一行提示文字,告知观众每过48小时将更换一次作品。是否可以说,人们在这里看到的是一种没有艺术家(至少在字面上)的艺术(及其可能与不可能性),或者如标题给出的暗示,这里虽然没有艺术家,但是——有人。

十年前在同一个展厅,朱昱第一次展出了自己的绘画——这时距他放弃观念与行为,转向画布也已过去了十年——并为那批看上去极似照相写实的静物画提供了这样的解释:观察、感受、修正、反馈和提纯等一系列“写生”动作,让他得以尽可能地抑制艺术家主体的显现,剔除表达,将工作的全部意义收敛在一个自立的语言体系之中。可以说,这二十年来他在画布上进行了一场漫长的反刍,目的是将曾经的艺术自我,以及这个自我所代表的,艺术家因其“观念”而被赋有的几近绝对的主体特权逐步清算、弃绝、交出,留给观众一窥的只是空盘里剩下的“渣滓”。此次的肖像,也可以看成是沿着这条路径的推进。他人的面容在此几乎成为一种列维纳斯式的,存在论意义上的绝对他者,最终替换掉了艺术神话中艺术家的绝对主体。这样的置换比起各种弃绝的姿态都要来得彻底。更何况,朱昱描绘的对象无一例外都是他亲近或认识的人,是他的朋友,制约和牵动画面生成的,除了图绘的技术与逻辑,还有来自生活世界的情绪、经验与记忆,后者作为掣肘之力阻止着这场自我清算滑向形式语言的游戏。

不难看出朱昱投注在每一张画上的心力:这些胸像或头像承袭了静物系列中描绘餐盘器物的金属色调和细致笔触,看上去既像模特本人,又像雕像,让人想起拜占庭甚至埃及艺术的处理方法;着意凸显的灰度变化为金属色增加了一重未来感,像是处于碳基到硅基的过渡阶段。画中脸孔向外张望,但不与人对视,悬停在一种带有陌生感的似真状态中:真,但不真,是,又不是。这符合朱昱一贯以来的做法,即沿着人们认识和处理真实的心理/生理边界,放大其中几不可见的偏移与罅隙。艺术的问题被置换为“真”的问题,这一过程中作为艺术家的朱昱确实可以不必存在。然而,这样的理想是否真的可能?我们又该如何辨认其结果?不依靠艺术家的解释或不了解他的历史,仅凭画面是否能读出那对他来说最为关键的,关于真实的辩证?以及,更有意思的是,尽管清算艺术家的主体迷思是朱昱转向绘画的开始,但这一批肖像所描绘的大部分人都是艺术家。

或许朱昱自己也意识到其中的吊诡,回避了让这些肖像一起出现。然而,48小时内,只有一张脸,面对整个空旷的房间。这难免不让熟悉这些人和事的观众感到触动,甚至唏嘘。在空荡荡的展厅中,好像过去的一切都已经落幕,新的主角尚未登场。在这空白的时间中,“有人”,听起来像是从即将卸落的历史货柜中传出的一声微弱招呼,在那个已经打包的货柜里,当然,也有曾经被奉若神谕的“观念”,以及围绕着它的光晕和泥污。但我们曾经确确实实地在这里获得了可能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相信对于朱昱更是如此,甚至很可能正是因此,他选择了与之彻底地决裂。决裂之后的路通向哪里,无论是他还是我们一时还都难以看清,因此,“有人”似乎也可以是一个小声的打气:不管怎样,还有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