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评 CRITICS’ PICKS

艺术语言小组( Art & Language),《Shouting Men》, 1975,丝网印刷与毡纸,9 x 75 x 60.5cm.

巴黎

起义

国立网球场现代美术馆 | Jeu de Paume
1, place de la Concorde, 75008 Paris
2016.10.18 - 2017.01.15

乔治•迪迪-于贝尔曼(Georges Didi-Huberman)是这个时代最会用图像叙事的人之一。由他策展,正在巴黎国立网球场现代美术馆展出的“起义”(Soulèvements)在“要素”、“姿态”、“词语”、“冲突”、“欲望”五个方向展开,完成了一次宏伟的图像间的对话。

Soulèvements可直译为“暴动”,但在这场展览中,对它的诠释并没有拘泥于一个单独的事件。于贝尔曼宏大的叙事框架开始于对个体的探讨,继而铺展向群众。他将贯穿其中的不可见之物解释为“力”(force),而“暴动”的本质是两种力的对抗。思维中微小的想象力如何对抗日常的合理性,身体的某种姿势如何表达出逆反的态度,进而促成语言的可视化:撰文成书,使这股力得以保存、传播。最后在这股力的集体凝聚、升华、爆发中,冲突的暴力不可避免。继而沉淀,达到能与时间抗衡的不可毁灭,纵然肉体已经死亡,被封存的力不会消失,这也是整场展览中图像对话的必要前提。

观展的过程是一场恰到好处的“散步”,由图像作为媒介的交流没有了文字的厚重,可作品在时间维度上几个世纪的跨度却也让人不敢松懈。在这样一个图像的广场,一场自在的漫游,或是植物学家式的深入研究,都是不错的选择。不那么形而上学的方法是来回穿梭,默默聆听图像间的对话,尤其是表面上相去甚远的两个画面,一旦她们开始交谈,会像蒲公音和梧桐树的对话一样有趣。一进入展厅便能感觉到“风”:丹尼斯•亚当斯(Denis Adams)的“未知的风”(Patriot, “Airborne” series, 2002)中,不同颜色的塑料袋在蓝天的背景中飘扬,接着是曼•雷(Man Ray)的照片和罗曼•西格纳(Roman Signer)录像中自然的风和人造的风,自然的风托起曼•雷拍摄的衣服(Moving Sculpture or La France,1920),而通风管道吹出的人造风(Rotes Band, 2005)由一个小洞向上运动,涌向阁楼式的空间,吹起三频录像里的缎带、桌子,以及将干草从这个洞吹往较高的二楼,掉落在正在读书的艺术家身上。

这风继续吹着,直到展览的最后,吹洒了一杯桌上的牛奶(Jack Goldstein, A Glass of Milk, 1972),吹倒一了栋房屋(Tsubasa Kato, Break it Before it’s Broken),还吹起了人的身体(Agnès Geoffray, Incidental Gesture, 2011-15)。它从历史上吹过,从戈雅(Goya)十八世纪的画作(Los Caprichos, 1799),吹向布列东的超现实主义的宣言(La Révolution surréaliste, 1924),从1880年法国无名小卒涂鸦的一面墙(Anonymous, Ways of Speaking, 1880),吹向二十世纪流通在巴西的一批货币(Cildo Meireles, Insertions into Ideological Circuits 2: Banknote Project, 1970)。最后它吹到了当下,无数的难民在这阵风的引导下,穿越希腊和马其顿的边境(Maria Kourkouta, Idomeni, March 14, 2016)——可是他们究竟要去往哪里,这也像风的方向一样,不可捉摸。力的对抗产生动荡,气流的对冲带来了风,风无处不在,就像暴动在人类的历史上从未消失。

如果小说写作的叙事是具象的、可读的,那么这场展览就存在于“故事性”的叙事之上,它呈现了更加灵活的组合及可能,策展的场域也是图像再生的场域,它们自主地进行着不可预测的对话——新的讲述方式形成了,即以他人的叙事来叙事。每件展品都需要深入一个虚构的或是曾经存在的场景去解读。于贝尔曼并没有使这些图像和场景服务于一个主题,他不过是在摘选,使他人的叙事致力于一种“隐形”之物。他拒绝在词语中寻找具象,因为具象无法贯穿历史,唯有促成暴动的抽象的力,可以将一个宏大的母题和人类个体相连,使不同时空的图像汇聚于一个空间,相互回应——一如安东尼奥·内格里(Antonio Negri)在其为展览撰写的文章中道:“图像彼此追逐,集合由此诞生。”[1]

同样,任何对于这场展览的具体描摹都是无效的,也许只有隐喻才能超越文字,将现场的灵光偷偷带走一簇。在一层展厅的最后角落里,一台老旧的电视在播放一段影像,远远便听见细碎的声波不成段地流出,宛若婴儿不顾一切的哭声。走近才发现,原来挂在一旁的耳机受损漏音,误读了屏幕上的男人筋疲力竭的嚎叫。“力”在此现身,婴儿用尽全力的啼哭和男人歇斯底里的叫声,截然不同的图像中透出一种“相似”。处在未知中的动物,被力牵引着,回到生命最初的行为。而这场图像间关于力的对话,竟是在一股损坏的现代科技力的成全下,得以实现。

1.Antonio Negri, Uprising As Event in Uprising, Gallimard | Jeu de Paume, 2016, P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