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评 CRITICS’ PICKS

郭俞平,“昨日有多真实”,2019,展览现场.

台北

郭俞平

TKG+
台北市内湖区瑞光路548巷15号B1
2019.07.20 - 2019.09.08

“昨日有多真实”展出了郭俞平2013-2019年的作品,在这期间,她不断建立与解构象征自己主体精神结构的空间,在宏大叙事的表面之下植入一种较难捕捉的身体性。入口处的灰色空间中的视觉语言是明确个人化的,包括两张有强烈自我指涉的纸上绘画——卵作为生殖的形象以及火作为欲望的隐喻都是诚实的自我揭露,她的装置却要隐晦得多。展间的中央是她从2016年就开始的作品《睡着,梦着,在昏热的沃土》(2018),这是一件披在类木筏结构上的地毯,而地毯长出了状似船桅的枝桠。姿态很不安分的这艘“筏”过去两年曾停泊在台湾的几个展场,在即将散架之时艺术家就决定停住,将洪流般的情绪包覆在这个结构当中。郭俞平花了三年拆解这块地毯的经纬,将松脱下来的毛线重新制作成散落在地毯上的实心毛线球。这件透过身体行为以及减法作成的雕塑,每次展出的面貌都不尽相同,地毯上因拆解产生的“凹洞”视觉化了生命的耗费。配合装置的是一段低调的录音,包括艺术家拆解地毯的劳作声音,还有她要求一位表演者在一天中执行愤怒、哀伤、愉悦等种种情绪的事件录音,来重演艺术劳动中的情感与思绪。在此,郭俞平将自己的身体劳动与她者的情感重叠在一起,将存在主义式的自我探索做表演性的延展,而这也是一种自我批评,艺术家的感性有多少可以透过视觉、听觉和行动被翻译以及传达?

观者可以隐约听见隔壁展间发出的微微流水声,仪队操练的踏步声,这些声音带给白盒子空间戏剧张力及悬疑感。艺术家将她的主体与精神性空间化,并与巴舍拉在《空间诗学》中对家屋的诠释做连结。巴舍拉认为人的感情与记忆投射在家屋的不同角落,垂直上升的阁楼空间是理性所在,而地窖是房子中黑暗的实体, 是埋藏疯狂的地方。郭俞平一直往地下试探,这便是观者在踏入第二个展厅遇到的:在录像《延迟与凹洞》(2013)中,艺术家将儿时住的南投中兴新村的家屋空间缩小重制,以慢镜头拍摄,特意做出半废弃的样子,比如二楼的斑驳墙面,而电灯坏掉半掩的一楼书房对着地上挖到一半的地洞,这个凹洞呈不规则形,树枝以及土块下冒出一段被阉割的水管——如果这个洞象征她的匮乏(lack),这个雌雄同体的部件揭露了什么?冲破了什么边界?

郭俞平一直在处理“洞”作为主体精神与外部空间的连结,同一个展厅中的中兴会堂模型(《一觉醒来》[2019])是凹洞的反面——地面上的纪念碑。眷村试图复制的是西方现代性理想,是线性的、父权的、殖民的,它像一块人工奶油蛋糕,透过视觉上的不可口强调自己的存在,它压制欲望与个人叙事。而漏水是台湾多雨的共同记忆 ,水汇流入高台下面的池塘,池边的几件陶烧有性器官的隐喻,一隻浅蓝色的鹅带来童话感,它也代表阴性身份,这些细节扰乱了国家主义的叙事。在冷冽的礼堂空间外,特别设计的橘红色光带给白盒子一种回忆的温度,展厅角落两个交叠的萤幕重复播放着仪队在展间中的演出纪录《双重阅读》(2019),身着礼服的年轻男性围绕着缩小版中兴会堂进行机械式的表演,形成一荒谬的图景。仪队是国家权力的展演,也是我们对于国庆与观光的共同记忆,艺术家的弟弟是职业军人,如此她又企图将我们拉到微观历史,透过个人与社会的拉扯去凝视冷战。


从具有强烈个人化指涉的空间到国家(反)纪念碑的重建,艺术家的语言掌握得恰到好处,当上升空间的制度与模式被视觉化了以后,下降空间(即凹洞)中的精神性才凸显出来,它们必须互为表里,避免与既定的政治论述合谋,或失去感性声音。艺术家除了以身体政治解构国家机器,也用展览的潜台词给自己下了一段评注:唯一真实可感的是捕捉身体以及意识劳动时感到的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