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游戏和战争有什么共同点？它们的本质都是无中生有。它们仰赖于想象力，却在虚无主义旁逸的分杈上，如同花开两朵，创造性和毁灭性各表一枝。从1999年至今，弗朗西斯·艾利斯（Francis Alÿs）走访了超过十五个国家，拍摄孩子们玩游戏的场景，创作了持续影像系列作品《儿童游戏》（Children's Games）[1]。在他的最新展览“打水漂”（Ricochets）[2]中，儿童游戏作为一种充满张力的世界化（worlding）实践，与各自不同的地缘背景构成了一组对倒叙事，成为展览批判性思考的两条明暗路径。

在伦敦巴比肯中心的下层展厅里，《儿童游戏》被投映在近三十块大小不一、高低错落的荧幕上。展览没有固定的参观路线和作品顺序，观众可以坐在现场提供的升降滑轮椅上，随意穿梭、停驻。我和朋友在现场便是这样，从一块荧幕滑行到另一块面前，从2012年在墨西哥市玩着《抢凳子》（#12 Musical Chairs）的小孩身边，滑去2020年的香港街头，和一位穿着校服、戴着口罩的女孩一起《不要踩到线》（#23 Step on a Crack）。在公共层面上，展览的游戏意图还不止于滑轮椅。除了三场开放给学校班级的工作坊以外，九岁以下的儿童可以免费观展，每周一和周四的固定时间内观众还可以自定票价。但或许儿童游戏对于伦敦有板有眼的（大人）观众而言还是太无法无天了。当我们一进入展厅，工作人员就上前提醒：“这些影像作品会很响很吵，我强烈建议你戴上我们免费提供的降噪耳塞。”

确实，在创造新世界的时候，游戏是欢闹、鲁莽、甚至暗藏危险的。展厅里，孩子们的欢笑和尖叫声音量全开，交响在一起，却因此越过了各地语言差异的障碍，涌现更普世的情感，即游戏中的兴奋、紧张、不可遏的欲望。孩子借着游戏望向世界，想要理解和重现它。但当世界望向孩子的时候呢？相较于影像的喧哗，分散四处的几十张小尺寸的绘画作品，则让人陡然落入静谧的现实。画面记录了艾利斯在走访中遇见的场景，人物大多小如米粒，处于战火或废墟之中，带着令人不安的沉默。在2016至2020年间，艾利斯多次走访伊拉克，在其中的一篇日记中他写道：“一个人要如何向一个小孩解释什么是恐怖活动（terror）？要怎样才能整合这些不可接受的事物？人类的悲剧可以用虚构的作品来作证吗？”展览入口处的第一幅作品（《无题》，2016），便抛出了如何作证、谁来作证、为谁作证的问题。画面描绘了无数双儿童的眼睛，灵感来自艾利斯在伊拉克的难民营里拍的一张照片。在恐怖面前，儿童的注视构成了一种集体意识的行动，拷问着所有目睹一切而袖手旁观者，即我们中的大部分人。

透过注视，《儿童游戏》中战争、饥饿、贫穷、公共卫生危机等等毁灭新世界的可能性才从暗处浮现——游戏原是苦中作乐，是在无望中生出仅有的希望，这一体悟也让儿童嬉闹的笑声变得刺耳起来。在疟疾频发的刚果(金)追着蚊群发出怪叫，用特定的音高让蚊子难以交配，也能成为游戏一种；男孩简单地放一只风筝，却因塔利班政权的封禁，成为危险的行为。穿过这些影像，上层中空的展厅一片沉静，在每一个黑暗的空房间里，只有墙上静静播放的定格动画作品，重演着各种不同的手指游戏（hand games）。此刻，下层的喧哗逐渐向后退却，甚至让人恍神，仿佛是家楼下的小学下课后如潮散去的嬉笑声。细致的文本和图像材料环绕摆放在中庭的护栏下，展示着世界文明史上不同的儿童游戏。原来游戏未曾停止，苦与乐都其来有自。在中央过道上，悬空的荧幕播放着2023年拍摄于乌克兰的《警报》（Siren）。几个小孩站在画面中间，直视镜头，用嘴巴模仿空袭警报的鸣笛声。这件作品并不属于《儿童游戏》系列。影片结尾提到，乌克兰的小孩爱玩一款叫做“空袭警报”（Air Raid Alert）的手机游戏，其中一部分任务就是要模仿警报的声音。鸣笛声微弱，却统摄着整个大厅的交响。这种模仿，或许就是艾利斯所说的，用虚构作品来为人类的悲剧作证。

注：

1. 该系列作品均为公开影像，供大众免费浏览和下载。浏览网址：francisalys.com/category/childrens-games/

2. 展览名字出自《儿童游戏》系列的第二部作品《Ricochets》（2007），作品拍摄了三个男孩在摩洛哥丹吉尔市的海边用石头打水漂。同样玩法的儿童游戏，在世界各地都有出现，但名字各有不同。Ricochet的本意为弹跳、跳射，在这里我沿用了这个游戏的中文惯常称呼，译为“打水漂”。文章中提及的其他《儿童游戏》系列作品名，除个别例外，也以此方式翻译。

文／ 弗赖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