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评 CRITICS’ PICKS

“munus II:免疫与社群的当代治愈术”展览现场,2025. 图片提供:本事艺术.

台北

“munus II:免疫与社群的当代治愈术”

本事艺术
台北市北投区立功街79巷9号2楼
2025.07.05 - 2025.08.30

在本事艺术公布“munus II:免疫与社群的当代治愈术”展讯时,“关渡空间最后一档实体展”的消息也一并传出。从桃园时期一路追踪到关渡,我看到本事的策展向度愈发清晰:一方面围绕身体延展出的经验拓扑(《肉体是一头透明的动物》、《炼身史》、《清明梦》),一方面寻索生态女性主义在台湾落地的方式(《作浪》、《熊洞》、《引用吧》)。我也曾以观众、工作坊策划、参展团体成员,乃至介于创作与纪录之间的写作者等多重身份参与本事。观看这档展览,感受自然复杂。

入口处,拥有一半排湾族血缘的张恩满延续旧作《Rawus Tjuljaviya与表姐们》(2023),将社群触角延伸至基隆的阿美族奇浩部落。这群生活在都市的原住民虽面临现代性与国家暴力的重重冲击,仍努力保存生活方式与传统知识:例如在新生活场域寻找可制酒曲的植物。张恩满以玩性盎然的方式介入,推出“植物志转印术——九曲走读计划”,于开展前邀请策展人与本事的友人亲至现场,拜访因移居而新选定的祖灵地,并体验以在地植物酿酒的过程。展场里,高低垂挂的塑胶水线编织提袋内装着可作酒曲的植物;观众可坐在《Rawus Tjuljaviya与表姐们》影像里熟悉的红色圆矮桌旁,翻读走读纪录。影像中,表姐们一边谈论形塑其政治立场的生命经验,一边纯熟地打结编袋,寓言般地说道:“就是一直打死结啦。”

全昭侹《提早抵达的未来》(2015)从另一侧面讨论意识形态对个体的影响。作品记录一位脱北钢琴家与一位南韩钢琴家的相遇与共演:影像只呈现最终的合奏,至于他们如何商议、磨合,需要观众回到现场手册补读。这样的结构让音乐首先超越框架被“听见”,再回头引导观众思考其生成逻辑。脱北乐手说:“一起合作让我感觉到自由,从思考中升起的自由。”然而南韩乐手的思路在影片中却几乎隐去,余留观众自行推想的空间。

自由也是郑亭亭《所有的叙事都是回忆的重述》(2024-2025)的主轴。作品以彭明敏赴瑞典的流亡路线为引,将艺术家的旅程记忆与回忆录片段交错、重演。影像中,不同参与者受邀朗读文本,每段都清楚标示“事件发生”与“回忆发生”的时间点。然而,时间并非记忆真实性的保证,因为艺术家的回忆极度私人:伴侣、遗失物、斤斤计较的旅费、为签证所做的妥协。两个不同世代的人,在生命中都遭遇“无法自由移动”的处境:不自由的创伤能否被共量?作品也开放观众交付自身创伤经验,由他人代为朗读,以叙事疗法的方式回应展题中的“治愈”。

张纹瑄以三种“疾病”诊断社会的集体心智:“好孩子症候群”、“人称失用症”、“因果恐慌症”。影像素材源自她为出版物《纸上极限运动——出版实践的全球南方取样》进行的踏查,穿插以时间轴标示的多地历史事件:巴西1917-1919年的工运与无政府主义者领导的大罢工、1960年代印尼的反共清洗、墨西哥特拉特洛尔科事件,直到千禧年李光耀塑造的“新加坡故事”。在她的剪裁下,我们看见相似的症状在不同脉络反复显现,却各有特定成因。阅读能否成为解方?作品将书本安置在类似医疗推车的装置上,具象化“阅读=处方”的比喻。这也与展场内的“munus 编辑台”呼应:将延伸自“引用吧”的读书会书单、笔记与小志,抽丝剥茧地视觉化其关联,为观众提供一个能慢下来阅读与联结的空间。

魏泽《无源之声》(2025)以医学典籍中人类疾病的手绘图谱为影像母体,配以机械感的人声低吟“a Motherless Child”与“A Long Way From Home”两句歌词。灵魂乐般的哼唱并未稀释天花、梅毒图像的刺痛,反而牵出更沉重的历史:1951年,非裔女性亨利埃塔·拉克斯(Henrietta Lacks)的子宫颈癌样本在未经同意下被取用,从中抽取并建立了“能在体外无限繁殖”的HeLa细胞。这个细胞系推动了无数医学进展,却留下深重的伦理债务。直到2023年,相关诉讼才与药厂达成和解。作品把医疗进步与剥削性的采样放在同一视野中审视,回扣“munus”同时蕴含“礼物/责任”的双重意涵。和解,或许正是这档展览所寻求的——在政治极化与局势动荡的当下,至少对自身而言,和解需要勇气、社群与记忆的力量。礼物与责任,也像本事艺术近年在商业艺术体系里扮演的角色。关闭实体空间,不等于失败;持续打死结,终能编成承载可能性的提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