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是个大骗子”这个显得寻衅的展览标题，像个调皮的玩笑，乍看之下满是愤然和自负，甚至有人直呼“矫情”；但相比那些短暂停留纽约便急着高声歌颂自由民主的人，翟倞的审慎与清醒显得难能可贵，还带着点自嘲的可爱。展览中与标题最为呼应的是两幅竖构图的水彩，它们紧邻着悬挂在墙上。左侧那副的画面，五片纸屑象形地构成一张有着长鼻子的人脸；右侧那副则描绘了三两个举着酒杯觥筹交错的人，其中的一张脸象形了一颗黑乎乎的心脏。两幅画用色简单、笔触轻盈，被起名为《“匹诺曹的脸”》（2014）和《“美国黑暗之心”》（2014），它们分别以物拟人、以人象形，在视觉上构建起互文关系，共同指向一种相似的自我保护机制般的伪装。展览中的其他作品或是描绘了一只静止不动的鸽子、一个放空发呆的人碰上另一个无所事事的路人、或是在自然博物馆里临摹速写两颗骷髅头骨……既是为意义飘忽不定的城市景观设定了锚点，也是出于对客体的自我投射，翟倞将新环境中遭遇到的种种偶然落实到纸面，形成一场“持续的即兴演出”。连同那两幅本身就带着“骗意”的作品，他敏锐地观察到自己置身于陌生生活中的状态，一种介于欣喜与疑问之间的、无从定义又略带粉饰的不适感，而借由这种不适他管窥到了整个纽约的复杂。

回顾翟倞的过往创作，他的水彩作品通常既抽象又写实，像是把迂回曲折的故事塞进细嘴漏斗做了过筛处理，盈寸的人物表情模糊地散布在几乎没有空间感的背景上，由此将叙事性削减成冰山一角的局部。而另一方面，在上一个项目“目录-通天塔图书馆”（2013）中，他又似乎雄心壮志地企图勾勒出知识的全部面貌，将宇宙万物归纳成一册书籍的目录，有据可查，有理可循。这种局部与浩瀚之间矛盾的对立，始终贯穿于他的创作之中。也许确切地说来，翟倞所描绘的正是对浩瀚的世界/知识进行求解过程中那些局部的经验。

这种对经验的描绘延续到纽约，尤为明显地体现在作品《“西格玛•林奇”》（2014）中。如标题所示，翟倞将西格玛•珀尔克(Sigmar Polke)和大卫•林奇（David Lynch）组合成一位新人物；画面中角度倾斜的黑色画框里，珀尔克创作于1964年的网球手与•林奇1970年代经典影片《橡皮头》（Eraserhead）中的主人公也互相叠加成为一个新形象。这是一次武断随性又合情合理的再创作：网球手的笑容受到林奇风格的左右而显出暗黑邪典（cult）的气质；相应地，橡皮头高耸的发型则被V字领口中和掉不少荒诞的惊悚，而显出青年人的朝气。与“目录”项目中对博尔赫斯和明朝散文家张岱的关联和架设类似，翟倞在珀尔克和林奇的影像中也体察到了某种相近。像是在用拼图的方式尽可能地囊括无边的学识，翟倞的绘画视觉化了知识与知识间的相遇和回响，在庞杂的文本和图像体系中，他抽丝剥茧，以互通的局部反观浩瀚的总体。

文／ 虔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