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
黄河:狗尿
广州画廊 | Canton Gallery
广州市海珠区泉塘路38号十号楼B幢101
2016.12.03 - 2017.01.08
“狗尿”源于艺术家黄河小时候看过的一则《读者》杂志上的鸡汤故事:雪地上有滩狗尿,有人觉得煞风景,画家却说狗尿是无比动人的琥珀色。黄河视这种美化为对现实的伪饰或逃避,亦对艺术家在此被附加的偏见感到反感,于是她希望这个展览是一滩硬朗的、严肃的、展示现实刺激味的狗尿。
现场是暗的,窗户被黑色厚厚的帘幕完全遮挡起来,只留了左侧展墙矮于一人高处一前一后的两盏白灯。墙面上贴了廉价的暗绿色大理石条纹墙纸,弥漫着密室逃生的神秘与危险感。觉得神秘,或许因为我潜意识里记得黄河会占星和塔罗牌(之前她为我在微信上占过一次星)。房间中央的投影播放着一些简笔漫画,大多都是人的形象,侧脸居多,每幅由一到三个画面形成情节叙事。画法显得随意,没有刻意去用绘画的技法,但也自然流露出一种风格。带着一种令人后脊发凉的幽默,投影中相当部分的画面是暴力的:《如何用笔杀人》,《用话语杀人》,《切》,水性笔的简笔线条成了“凶器”;时而,暴力渗透在人的一些元命题中,如《爱》:两只相握的手,握着握着,其中一只折腕了。对人的手、手臂等近焦的描画,让笔者想起Yves Netzhammer噩梦般、却带着强烈思辨意趣的插画,但黄河却更轻,更“污”,更无厘头,更日常,更冷漠,但同时传递出一种“人性温暖”。这种温暖并不鸡汤,而是透露出一种隐隐的担忧。从另一些更抽象的画面还能读出她对集体主义及权力对人的异化的警惕。画的名字并非简单以图注出现,而是与画置于平等的地位,出现,消失,平行,这些词——孤立,界限,暴力,挑衅,羞辱——有时也会独立于画面,成为这些无声图画的语音。这些画之前在黄河的微信公众号“小水杯”上以单幅形式看过,只是现在它们被串联并编排成一个线性叙事的录像,还增加了一些最基础甚至简陋的演示动画效果,例如淡入淡出、闪动、平移缓慢地飞入、哈哈镜效果等等。在问及其他插画或漫画家时,黄河提到了Dan Perjovschi,当然她对政治的态度不像后者那么非黑即白,她也并非要尝试职业的、在西方已形成传统的政治讽刺插画,而是继承了某种颇有广东特质的另类批评立场,一如她将一张一笔横线穿过三个圈的手绘命名为《不够暴力的色情不是好政治》(2014)。
绕着投影一圈,沿墙散落着种种“机关”:几个在不同方位、高低错落的小圆后视镜,从中可以窥视房间对应的角落(《倒车镜》,2014-2016),这些镜子会产生微弱的反光,成为空间中的某种标记;白色的盐被混了水捏成球状,成对靠在一起,或单个摊在地上(《雪球/狗蛋》,2016),或放在杯子里生锈(《等待锈渍》,2016),在暗黑的环境中白得醒目;还有几张基于黄河(“母亲河”)的地图图示所作的综合平面作品(《黄河图示:曲水流觞》,2016),以及一张艺术家默写的黄河的大致形状,这根弯绕的曲线在一张白纸上看起来像一根毛,而相框是做旧的漆红色(《黄河的大致形状》,2015-2016)。展览现场的这些零散发现,同样散发着从画里透出的那份随意。在一个同行观展的朋友看来,这份随意可与“熵”的概念相对应,或许这里只抽取熵在可扩散的能量、概率、信息量上的意义:每件作品的熵很低,放在一起的展览的熵却很高,共同串联成一个缺乏叙事却紧密贴合“黄河”与“狗尿”的意识流动。虽然有些作品是之前创作的,或材料是先前用过的,但黄河在这里设计的是整个可沉浸体验的环境,每件作品在某种程度上被“去作品化”,或者说作品们在这里呈现出一种新的整体性的状态,成为在这一展览现场观者可邂逅的一些道具。
在靠近入口的地方,有一个小隔间,它与展厅联通的转角被拆了一半,露出几根金属的结构柱,有些反光;旁边的展墙上亮着一个电子相框,一名扎着辫子的女人的耳朵里正好塞下两半橘子(《酸味听觉》,2011);墙下靠着另一个电子相框,下午茶的套杯里塞着一张折起的百元人民币(《一边创作一边消费》,2014),gif动图格式的毛泽东像忽明忽暗。想来,在广州画廊这种由艺术家开办的、兼具实验性与商业功能的画廊做展览,黄河将整个空间做暗,似乎不仅是实体空间上的考虑。
在小隔间的墙上,有一些被称作“疤/虫洞”的不规则黑块,这些黑块的排布,令人联想起黄河的插画《遗忘》中按九宫格排布的、类似月球晴缺图的人脸阴影,它们因淡出的动画效果而在画面上留下了黑斑。这些黑斑,在暗黑的现场,同附着在投影下的锡纸在人经过时发出的窸窣声响,“酸味听觉”,灯光,盐与其所处的湿度与温度,还有画廊玻璃门上未贴平整的贴膜海报上凸起的线状或块状皱起,以及在这些皱起与平滑处用黑色记号笔涂鸦的简笔曲线或爆炸状图案(《褶皱/人性风景》,2016),共同从视觉、触觉、听觉、味觉、嗅觉、空间方位等种种感知层面联动出一片可供人暂时陷入的“褶皱”。在画廊提供的一页A4导览纸上,一面是平面方位图和每件作品的信息与说明,其中黄河写道:“褶皱,而非平滑,产生意义,在人性的层面和地理的层面”(提到“地理”,或许和黄河的母亲陆玲是一位民间地质科学家有关);另一面,是一张展览作品在黄河构思中的意识坐标图示,这张图示似乎也揭示了上文从“熵”的角度理解现场强度的内在结构:以XY轴标记出每件作品的方位,并直观传达相互之间的关联与所构成的场域,并于背景里用虚线勾勒出一个酒杯,或者也近乎没封口的漏斗形状。黄河将她的思考实验成功转化为一个体验与思考的现场。
她有个双胞胎姐妹叫黄山。黄山黄河,她俩一次都没去过。借此展览,黄河从对自己名字及其所关联的地理存在与集体主义意象投射出发,创造了一串思维旅程的虫洞。临别时,我在近门的那个灯泡上看到一张类似丁丁的脸:两个点以及二者中间的字母J。这个圆圆白白的灯泡人被关在常用于户外的菱形路灯罩里。离开后,我脑子里留下了一个乱糟糟的随手画的线团,如同《遗忘》里那样。线团与线,可以收起也可以展开,而黄河告诉我们,经验与思维,也是一样。
文/ 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