锈迹斑斑的铁架倒在地上，黄杨树脂制成体积厚重的浓墨从旁流淌、盘踞在地，与不远处的文房四宝对望呼应；充满年代印记的木窗在树脂的修补下，艰难地耸入空中，散落一地的杂志刊物、读本破破烂烂……这几组装置的材料源于艺术家黄林育麟（Temu Basaw）已故祖父的私人物件。黄林育麟出身马烈霸部落，其最新作品《爷爷山上的家屋重建计划：墨窗》（2022）是他与祖父未竟的对话。

黄林育麟的祖父原籍山东，随国府来台后，定居在南投的泰雅部落。一方面，他在部落教书的贡献受到族人的认可；但在家庭教育上，他所灌输的中国传统和文人之道却也与部落文化格格不入。黄林育麟与外省家族史的断裂是一种出于身份认同的主动回避——这段压抑的历史在很长的时间里都难以被打开讨论的空间。此次艺术家在展场中，借由修复老屋物件的方式，悬挂了爷爷的草书字画以及个人书信。这些字画不仅仅是呈现个人档案，同时也可看作是艺术家为爷爷办的一场迷你回顾展。即便是历经四十余年的台湾原住民转型正义已逐渐形成观点和政策上的基础建构，黄林育麟的原住民-外省家庭身份依然是难以进入主流讨论的少数群体。他透过处理祖父的私人物件、触碰家族历史、重建家屋的创作方式，更像是一种为自己与外省祖父和解的漫长历程。

“未来遗物计划”的另一位艺术家林安琪（Ciwas Tahos）的创作则是她作为一名酷儿女性对于其泰雅家族失落记忆的追溯与挑战。林安琪选择从泰雅神话中具有酷儿生态隐喻的“女人社”（Temahahoi）入手，并透过创造部落的虚拟空间织造出一种基于女性身体的族群想像。艺术家正在进行中的 “Pswagi Temahahoi”（Pswagi在泰雅族语中意味着透过光影寻找方向）计划结合自制吹奏陶器乐器、表演和录像为媒介，几组陶笛散落在一片土壤中，在形态上似是女性内部身体器官的结合体。林安琪邀请酷儿女性与她一同使用吹奏陶笛进行表演，视频片段穿插于她探访泰耆老透过日光与阴影来定位蜜蜂的田野实录。艺术家借用“女人社”的传说便是具有这样一种女性单性繁殖的生态观：风吹进女性胯下便能受孕而繁衍后代，这是属于女人的部落起源。作为生长在都市的原住民，林安琪对于自我身份的建构，来自她对某种以男性狩猎、女性织布的泰雅认同的挑战。传说中，蜜蜂是守卫女人社的战士，而在当代的文学语汇中，这样的传说也让人想起类似《蜜蜂的秘密生活》（The Secret Life of Bees）这样的生态女性主义文本。

另一件双屏录像作品《她可能来至社》（2020-）则为她建构中的身体和身份嵌入了更多历史的细节。视频的口述部分由泰雅耆老将部落被卷入现代化的细节悉数透露：山下的风不再洁净，电出现了，日本人送来的铜锅会致人不孕，部落逐渐衰落……这些细节影射了原住民在不同殖民政权的阴影下被压缩的生存空间，这种压缩至今未消。录像另一个屏幕呈现的，则是艺术家本人使用小铜锅蒸煮蜂蜜浆液，在自己的身体留下痕迹，再用石头擦拭的表演。艺术家用这种古老的方法试图摸找无法寻根的原住民未来，或许是在temahahoi的女性领域。

文／ 钱诗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