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
王拓
刺点画廊 | Blindspot Gallery
香港黄竹坑道28号保济工业大厦15楼
2023.03.21 - 2023.05.06
不论是《奠飨赋》(2016)中的招魂仪式,还是《共谋失忆症》(2019)中无法安息的创痛记忆,或是“东北四部曲”(2018-2021)里来自不同年代、彼此纠缠的鬼影,构成王拓影像叙事根本动力的,似乎总是一些无实体的事物与幻影般的意象。然而,王拓在香港刺点画廊个展“第二次审问”上展出的同名新作却把“鬼魂”的登场放到了由两部分组成的影像装置的下半部。分双频道播放的上半部则呈现了“艺术家”与“审查员”两个角色之间交换的大段辩论。
从标题上看,此次新作可被视为艺术家2017年的录像作品《审问》的续篇。问答双方虚实相间的话语角力和悄然实现的身份互换——相似的情节让人忍不住猜想,审问这一形式本身是否就如让影子显形的底片,是艺术家搭建镜像结构的手段。辩诘的两人与其说是对手,不如说互为对方的影子,他们彼此照见、彼此辨认,从某个角度看去,也彼此重叠。事实上,在这组影像乃至整个展览文本中,我们不断遇上各种重复、对话或呼应的结构。影片上半部发生在艺术家和审查员之间的故事,可以看作是下半部人和鬼魂之间遭遇的预演。发生两次的不止是审问,还有艺术乃至现实中的背叛、矛盾、抉择和死亡。正如重复出场的(包括以剧中剧的方式)不仅仅是虚构的情节或人物,还有一个国家真实的历史及其断裂时刻。只不过在第二次出场中,这一切只能以某种幽灵般的形象现身——死去艺术家的鬼魂,舞台上重排的戏剧,和永远停留在某个时刻的图像。这个以重演为核心的时间机制又是完全不对称的:在人与幽灵、历史与戏剧、见证与追忆之间存在着一道鸿沟。就算实体可以同它的影子完全相似,二者之间仍存在最根本的差别——正如召来鬼魂附身的萨满,并不能真的变成曾经存在的那个人,而只能借用它逝去的声音。
在王拓的影片中,这个逝去的声音所述说的,除了自身的死亡,以及死亡带来的绝对断裂,还有一种以否定形式存在的真实。片中那个被暗示为大同大张(1955-2000)的艺术家鬼魂以其并不熟练的山西口音吸引我们猜测他的身份,而他的面孔被覆盖在白布下,就像他最初闯入历史现场时的姿态,匿名、无面孔、如同从地下冒出来的幽灵。在我看来,审问中发生的大段关于艺术与审查、历史与国家命运的对话,充当了前台的表演,而它们投下的、拉长变形的影子或许才言说着真相——凡叙事总有其秘密,所谓解读正是迂回绕过故事原有设计,在幽暗中向秘密靠近的尝试——历史是一封用缺失的红墨水写的信,它的真实不可能从它公开的语言中读出来。或许只有借助幽灵之眼才能读取那些失落的讯息,借助幽灵之耳才能听到那些被压抑或被抹去的召唤。在《第二次审问》的结尾,死去的历史以舞台剧的形式再度排演了自己。同三十四年前一样,一声枪响宣告了一段历史的终结。只不过,第一次枪响时,正如大同大张和WR小组以吊丧形象闯入中国美术馆展厅所预示的那样,属于中国当代艺术的某种还来不及展开的未来,永远被定格在它诞生的一刻。而当第二次枪声响起,一度沉默的、历史的幽灵宣告它进入了现在。仿佛应和着死魂灵的召唤,活着的人闯入舞台并重塑了这一幕历史,将它向未来敞开。
从这个意义上讲,王拓影像里的历史幽灵学并不仅仅是某种延迟效应或创伤性重复的症候,它还提示着某种死与生之间的辩证法。死去的一切仍然可以继续与我们同行,甚至只有通过它们,我们才有能力和勇气想象未来的形状。在连接录像作品上下部各自所在展厅之间的长方形大厅中,艺术家展出了身边给他希望的、行动着的朋友们的肖像,以及对过往群众运动的集体姿态研究。以这种方式,历史的上下集彼此相接,而在两次大幕起落之间,是属于自由的时刻。
文/ 李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