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MZ（Demilitarized Zone）是朝韩两国边界上长约250公里、覆盖“三八线”两侧大约2公里区域的非军事地带。Real DMZ Project（RDP）是一个创立于2011年，围绕该地区以及朝韩分立问题组织起来的当代艺术项目。在《朝鲜停战协定》签署70周年的今年，RDP与韩国政府展开了也许是最为紧密的一次合作：此次RDP项目群展“检查点”（Checkpoint）成为由京畿道旅游局组织的文化节“DMZ Open Festival”的一部分。展览由Art Sonje艺术中心总监金宣廷（Sunjung Kim）策划，分上下两部，先后在京畿道辖下的坡州市（Paju）和涟川郡（Yeoncheon）内不同地点举办。九月初，在参加展览上半部的开幕式期间，这一南北边防关口的独特场域给我留下了颇为难忘的印象。

开幕日，观众只有通过以大巴为单位的集体行动，才能通行于三个展览场地——都罗瞭望台（Dora Observatory）、格里弗斯军营（Camp Greaves）以及临津阁和平公园之间。在开幕礼包里，主办方贴心地准备了气味强烈的防蚊绑带，这似乎已经暗示了DMZ的另个显著特征：因为鲜有人类居住，这里的自然生态变得非常活跃。瞭望台入口大厅里的很多作品也回应了该现象。比如艺术家小组ikkibawiKrrr在《藤蔓：之间与痕迹》（Vine: Between  and Traces, 2023）中将植物拓印在白色画布上，如同象征此地植物与人迹活动此消彼长关系的巨型图像纪念碑。又如电梯一角屏幕里Seonglib关于植物的动画影像，或者是过道里Woosung Lee描绘爱妓峰峰顶所见的风景画。然而，空间本身的特殊性最终冲淡了上述对多物种和生态的记述和反思。比起对着光线昏暗的走廊墙上的绘画或挂毯沉思，站在瞭望台顶层的体验更为强烈和生动：从望远镜看去，插着朝鲜国旗的机井洞和平村近在咫尺。

2004年被驻韩美军废弃的格里弗斯军营如今是DMZ区域内重要的旅游与展示基地。此次展览放在这里的作品大多是场域特定的新作，它们通过对原有空间和展陈进行微妙的质询或介入，挖掘战争的官方表述与个体经验之间令人不安的纠葛。例如，在其中一个平时对公众开放的的陈列室，崔元准（Che Onejoon）的作品《美军基地俱乐部的微型历史》（Microhistory of Clubs in Camp Town for the U.S Military）追踪了历史“真相”难以界定的轮廓线：陈列室原有的记录美军军营生活的照片与两部韩国电影（1958年的《地狱花》和1991年的《银马不会来》，均以在美军基地做皮肉生意的“洋公主”为主人公）的静帧剧照，以及艺术家去影片拍摄地重拍的纪实照片等并置于展墙上。“洋公主”忧惶的神情、驻韩美军俱乐部遗址、美国士兵们休闲的生活照彼此交织，共同指认了一段被遗忘的集体历史。Kim Westfall制作的假唱片被放置在复原出的军队宿舍一角，半透明树脂里有不太能被辨认的纤维碎片、红色辣椒片和朝鲜战争后美国家庭收养韩国儿童的韩文资料文件（《辛辣的回忆》，2023）。在这个明亮而宽敞的军旅空间里，感伤的美国流行音乐从这个没有指针的唱盘中诡异地传出。这种新作品和旧空间难分彼此的迷惑时刻在艺术家组合HaeAhn Paul Kown Kajander对原军营洗手间的“改造”上达到了顶点：冰箱里的围裙，小便池的木炭与香烟，以及洗手台上用塑料瓶做的烧酒喷泉和织物——在这个本身结构和意味就极其复杂的废弃场所里，它们造成的扰动在身边恰到好处地回响。

同时作为宣传教育基地、自然生态保护区以及军事安防地带，DMZ的三重身份让观者兴奋，但同时也让人看到，比起在作品里处理敏感的政治议题，在本身极具政治敏感性的空间情境里呈现作品并依旧有效地指认问题是更大的挑战。林珉旭（Minouk Lim）悬挂在军营体育馆的36张以军用毯为画布的作品，如阵列般骄傲地飘摇在原本用于操练和规训的宽敞空间，隐喻威权下私人梦境的不可统治性。但开幕当天，当Su-Mi Jang的行为表演同样在这片场地进行时，表演者激烈的穿行跑跃使得帘幕的动势变得难以捉摸，甚至有点后退为剧场的纯粹背景。

客观而言，这个总体温和的展览并非想要或者能够直接触碰自身所处场域的复杂性和危险性。能在此时此刻的DMZ做成一个相对诗意、节日般的当代艺术展，似乎已足够让主办方长舒一口气。尤其在听到艺术家谈及布展和执行上遇到的诸多限制后，我更是感到一阵似曾相识的苦涩共情。

文／ 黄羽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