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10月，苏格兰的天空黑得愈发早。太阳下山后，彭祖强个展“四散”（Afternoon Hearsay）在即将入夜的昏暗时刻开幕。展览场地The Common Guild位于格拉斯哥克莱德河畔一所男校旧址内，建筑本身高耸的天花板、通透的大玻璃窗和略经修饰的旧墙，为这场由多件影像装置构成的展览提供了“天然的”剧场。

展览同名新作《四散》（Afternoon Hearsay, 2025）是本场焦点。短短18分钟内，艺术家带领观众回顾了一种在中国近代史重要节点上诞生的影像技术：8.75毫米电影。上世纪60年代中期，为满足山区、边疆等偏远地区的观影需求，这款中国独有的窄胶片研发上市，其独特之处在于设备轻便且成本低廉，方便流动放映。对彭祖强而言，8.75毫米胶片的魅力正在于它的“缺席”：它有与之配套的放映设备，却从未诞生过专用的摄影机。在为时一年的田野调查中，他听闻曾有工程师自主研制过8.75毫米的摄影机，但这一传言的真实性未能得到考证。

正如作品的英文标题暗示，“道听途说”（hearsay）逐渐影响了艺术家尝试理解和阐述历史的方法。分散在影片中的几段独白既没有明确的开头和结尾，亦缺乏清晰的人物和语境，更像是数个对艺术家来说虽抽象但不得不发出的感叹瞬间。彭祖强对一手史料保持谦逊和警惕。正如他对因为无专用摄影机而“无法拍摄”的8.75毫米胶片的兴趣和研究一样，比起依赖机器和技术重新“发现”历史，他更倾向于通过大量的手工劳动转化故事和情绪。历史影像与当代镜头在艺术家的DIY介入下交织在一起：他用超8摄影机拍下放映员手部的细微动作，与从旧书店淘来的8.75毫米罗马尼亚谍战片并置于同一画面中，仿佛让这部谍战片被使村民们重新期待、观看与回味了一遍。

艺术家擅长以高度抽象的转化方式，处理自身与历史、物质、观众之间的关系，谨慎地引出对当代创伤的直觉性反思——这一特质在其他展出作品如《似曾相识》（Déjà vu, 2023）和《自动修正》（Autocorrects, 2023）中尤为明显。策展团队对作品的解读与放置也有意无意地增强了这种克制和隐晦。《似曾相识》借由老式放映机的厚重，强调艺术家对“不通过镜头将物质转换为图像”的执着实践。大玻璃窗上的投影叠加窗外的车流与桥梁，仿佛要在“照常运转”的世界中开辟出回忆的空洞。《自动修正》独立于主展厅，偌大的空间回荡着略显慵懒的流行乐，让人不由自主地跟着节奏摆动身体。三屏装置聚焦在一个流动于欧洲的机场和火车站的孤单背影，细听歌词，讲述的是个体被消磨，“我变成你”（“I into U”）的故事。

相较于两件旧作克制的情感宣泄，《四散》回到历史材料，对艺术家过往作品的个人属性进行了反思和再出发。当被问到如何看待自己的作品与“现实主义”影像的区别时，艺术家表示其“加密”的表达方式更多是创作上的主动选择，与其纠结于客观和主观的对立，不如真诚地暴露个人进入历史这本就抽象曲折的过程。

文／ PY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