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加达
反对理性的声⾳
Museum MACAN
AKR Tower Level M, Jalan Panjang No. 5 Kebon Jeruk, Jakarta
2023.11.18 - 2024.04.14
“反对理性的声⾳”(Voice Againt Reason)是群岛现当代美术馆(MACAN,也是印尼语“⽼⻁”的意思)2023-2024的跨年⼤展,我好⼏次在⻜机提供的航空杂志上读到该展的评论,可直到朋友们来访印尼,他们看完展览后赞不绝⼝,久居边缘的我才迈动进⼊中⼼的步伐。展览的策展⼈是Putra Hidayatullah和Rizki Lazuardi,共24组艺术家,是“⽼⻁美术馆”开馆以来献给在世艺术家的最⼤规模展览。
作为2017年开幕的印尼第⼀家当代艺术馆,MACAN并不是独栋建筑,⽽位于某写字楼⼆层。MACAN的创始⼈翁玮光(Haryanto Adikoesoemo)是泗⽔华⼈,掌管印尼最⼤的化⼯、能源和物流企业之⼀。在印尼这个靠国家垄断和补贴⽯油的国家,他们是第⼀家能分销⽯油的私企,由此可想⻅根基之厚。
虽然“⽼⻁”馆有明显的印尼“新秩序”政经根基,⼀点也不妨碍他们的展览可以“反对理性”。这⾥的反对不是愤怒,⽽是带着对亚洲普通⼈不同处境的理解、同情与反应,溢出理性的是情感、记忆、伤痛与疗愈。第⼀个展厅是两组阿富汗艺术家的作品,Khadim Ali常引《列王纪》的故事创作,他视这些⼤尺⼨织物为“活着的实体”(living entities),曾将祖母遗弃在战争废墟的织物拾起,并与西喀布尔的女性织匠合作,重新编织。事实上,每次将如此大尺寸的织物带出阿富汗本身就已是一部动作悬疑大片。[1] 本次展览中的《身份的碎⽚》(Fragments of Identity,2023)和《沉默的⽅⾈》(Silent Ark,2023),从天花板垂到地⾯,定睛去看,很快会被吸进这四五⼗平⽶的织布⾥,动物从⼭⽕中亡命狂奔。Khadim Ali和其他⼏位阿富汗艺术家都是哈扎拉⼈,阿富汗的族群少数(10%的人口)与宗教少数(什叶派),“双重少数”让他们饱受迫害,很多哈扎拉⼈在不同国家成为难⺠或新移⺠。Khadim Ali已移居澳⼤利亚,⽽合作《声⾳与噪⾳》(Voice and Noise,2023)录像的艺术家们还有不少留在印尼。《声⾳与噪⾳》是⼀组形式统⼀的录像,主⻆隐去了脸,可看出是⼥性,她端坐着,发出各类噪⾳和声⾳,这些声⾳都来⾃滞留在印尼的难⺠⽇常⽣活,⽐如缝补、煮饭、吃饭等。因印尼未签署联合国难⺠公约,难⺠⽆法获得公⺠身份,只能“中转”——说是“中转”,等待安置的时间实则⻓达⼋年、⼗年甚⾄更久。在没有期限的等待中,⽣活被锐减到仅满⾜重复⽇常最基本所需,多屏视频将这种压抑、⽆尽的循环剥茧抽丝。其中之⼀的艺术家Mumtaz Khan Chopan是我的⼀位朋友,逃难之前他住在喀布尔的⾼级公寓,逃难之后,他花很⻓时间挣扎出难⺠营,在⽇惹开起餐馆,尽管⽐起⼤多数⼈他已算体⾯,但失落显⽽易⻅。
万隆艺术家Bagus Pandega关于东⽖哇Sidoarjo泥灾的作品《昨年》(Yesteryears,2023)也很震撼。2006年5⽉,泥浆从东⽖哇的Sidoarjo喷涌⽽出,每天喷出18万⽴⽅⽶的泥,上万村⺠瞬间失去家园,直到今天仍在喷发,⼤地的狂怒令所有⼈感到畏惧。此地成为印尼寡头贪婪的采掘主义负⾯效果的最佳证明,当时开采天然⽓的公司Bakrie难辞其咎。我常追随矿业新闻,Sidoarjo泥灾对普通⼈如何想象私⼈企业挖掘地底未知能量有深远影响,是国⺠灾难记忆的⾥程碑。Bagus的作品脆弱⼜动⼈,他收集村⺠们画的草图,草图上是他们之前住房的形状,然后使用来自Sidoarjo的泥3D打印出他们原来住房的⼩泥雕,再将其毁掉,回收的泥⼟将继续用于打印。这个周⽽复始、⻄⻄弗斯式的过程展示了⼈与⾃然交换时不可预⻅的给与收。
最后⼀件让我流连忘返、甚⾄打定主意要去拜访艺术家本⼈的作品是⼀把⻢都拉的短剑。没想到在男性⼯匠主宰的⽖哇灵物世界,1990年出⽣的⻢都拉⼥孩Ika Arista杀出重围,已是“⼤国⼯匠”,她为2022年11月在巴厘岛举行的G20烧出了⼀把极尽精美的短剑《Keris Panangko》(2022)。伴随的视频⾥Ika讲述她对短剑复杂物质性的看法更引⼈注意。除了装饰,短剑亦可疗愈。她提到在新冠期间,⾼度私有化、分离身体与精神的印尼医疗系统接近崩溃,基于草药、精神疗愈的传统被忘得⼲净。初听起来,重建灵物以抗瘟疫似乎有些神棍,但在基础设施匮乏的村落却代表了⼀种朴素但重要的社区防线。我想起2022年第⼀次拜访望加锡时,朋友告诉我,⼀本叫《华莱⼠三⻆的草药》(Ramuan di Segitiga Wallacea)的书很畅销,这本草药知识⼤全是东印尼⽼百姓试图疗愈⼤疫的努⼒。
“反对理性的声⾳”展览的好作品很多,展签清晰易读,却不越俎代庖。⽆法穷举的还有⽇本⼈⼩泉明郎(Meiro Koizumi)的《好机器坏机器》(Good Machine Bad Machine,2022),美籍越南裔艺术家阮俊(Tuan Andrew Nguyen)关于越战遗留⾦属和地雷的电影《忧愁地平线上的未掩之⾳》(The Unburied Sounds of a Troubled Horizon,2022)和雕塑等等。这些作品中对亚洲不同处境的描摹与表达让观众为之驻⾜与击节,同处亚洲,我们却常对他⼈的亚洲知之甚少。展览⼀边提醒我们的⽆知,⼀边唤起对他⼈处境的好奇与共情。离开展览后很久,我还在回味“反对理性”,在一个如此精心策划的展览里,“反对理性”指的是什么?今日文化界在遭遇现象和理论的贫困时,甚爱转向“全球南方”寻求同盟,但总以与“全球北方”的反面去一统对发展中国家的理解,每当这个时候,总忍不住撇撇嘴。“反对理性”是在反对粗暴简单的地缘政治分类,每个群体复杂流动的处境都值得被认真审视和理解,哪怕这需要很多精力和新的概念。
注:
1. 参见asianartnewspaper.com/
文/ 曾嘉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