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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采访 INTERVIEWS 2025.12.04

    肖江

    肖江在上海油罐艺术中心的展览“看风景的人”巧妙地探讨了观看与被看的关系。观众很容易将自己代入画中经常出现的那个孤影——常常是背影,占据画面边缘或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暗示一种观察的视角——成为画中人,以便更沉浸地进入眼前的风景。这时山、云、树、落日不仅是客观风景,更是看风景的人内心世界的映射。甚至在空无一人的画面中,观察者同样存在:在6米x2米的油画《黄昏》里,画面左侧的些许前景将观众拉进全景式的主画面,成为那个看风景的人。展览将持续到2026年2月8日。 

    风景(室外)和室内一直是我创作的主要题材,这组新作来自今年我在洛杉矶格里菲斯天文台看日落的经历,从下午到黄昏,山下到山顶,一天当中的一个时段,暮色,落日,观光客……相比以往作品,内容更具体一些,更多的笔触在描绘日落时分跳跃的光,微风吹过云卷云舒等具体形态,表现上也更为粗放一些。

    标题“看风景的人”意指观看与被看的关系,看风景的人也是被人看的风景。上海油罐艺术中心Q馆二楼空间是个很棒的圆形空间,四面展墙将圆形空间变成一个简洁大方的正方展厅,外墙环形窄长的窗户将外光和江景引入,和作品相互呼应。窗外有看风景的人,也与展览主题相照应。

    无论是故乡或者陌生地方,对我来说,观看方式其实没有什么不同,但是不同地方给予我不同的视觉体验。故乡更多是一种深刻的记忆,陌生的地方则会带来更多新鲜感。这组作品是根据照片和记忆完成的,可能感觉会有一点

  • 影像 FILM & VIDEO 2025.10.15

    接近起点

    为了避开中秋节假期,第三十届釜山国际电影节(BIFF 30)首次提前于九月中举行。电影节的火热气氛交与夏末余温交织,“整数迷恋症”成为这一届再攀高峰、重新出发的契机。BIFF 30不仅在展映规模(来自64个国家的241部电影)与观众人次(162,405)上创下历史新高,更是在组织与定位上完成了一次转型。在执行委员长职位空缺两年后,新任委员长郑汉锡上任即推动了一系列重大变革,以巩固釜山作为亚洲第一电影节的地位——新设“釜山奖”主竞赛单元,全面展示亚洲顶尖电影人的创作;嘉宾阵容星光熠熠,包括贾法·帕纳西(Jafar Panahi)、伊尔蒂科·茵叶蒂(Ildikó Enyedi)、迈克尔·曼(Michael Mann)、肖恩·贝克(Sean Baker)、马可·贝洛基奥(Marco Bellocchio,已86岁高龄)、吉尔莫·德尔·托罗(Guillermo der Toro)、朱丽叶·比诺什(Juliette Binoche)、三宅唱、舒淇、梁朝伟、梁家辉、贾樟柯、毕赣等众多国际影人,并大量增加映后交流场次。此外,电影节还开设“BIFF论坛”,以“重访亚洲电影之路”为题展开学术交流与讨论;在“社区BIFF”单元中引入观众策展、盲盒电影、实时评论及映后辩论等多样化环节,并通过“BIFF Everywhere”单元将电影节的影响力扩展至全城。

    首届“釜山奖”主竞赛单元共有

  • 卡罗利娜·雅布隆斯卡

    八月的上海热浪滚滚,连续高温日的百年气象记录告破。但当我走进黄浦江畔的START星美术馆S空间时,却感受到一阵凉意。不完全是空调带来的生理感受,更像一种主观的“心理来风”:1991年出生的波兰艺术家卡罗利娜·雅布隆斯卡(Karolina Jabłońska)的个展“风向何处”轻盈而流动,轻薄的蓝灰色窗帘环绕二楼展厅,地面散布的水洼状镜面箔片映射出作品里那些云和风、水滴与碎片。

    这是一个非常具有整体感的展览。艺术家的自身形象(大眼睛、极富表现力的浓眉和棕色头发),由天空、云朵和雨滴构成的自然风景,绘有素描的碎纸片及被雨淋湿、字迹模糊的信纸等元素反复出现在绘画中。在双联画《飞舞的素描》(2025)中,绘有艺术家自画像的素描变作空中纷飞的碎片,与背景里散布的云朵遥相呼应;眼睛处的裂缝如闪电劈开,强化了情绪的浓度;纸上的泪滴和风中的雨滴则有着同样的形状和笔触,暗示人物的情绪和自然的气象彼此勾连。若进一步将此处的自然气象视作某种隐喻,把艺术家生活与工作的波兰社会政治现实(2025年总统选举中,右翼保守政党——法律与公正党候选人再度当选,其政府继续推行符合天主教传统的家庭和性别政策)纳入考量,作品表达的或许亦是女性在社会中所需面对的困境与限制。

    卡罗利娜·雅布隆斯卡的这组作品刻画的多数是日常情境。但有时,她会通过扭曲某个元素的比例或尺度。当雨滴被放大到几乎半张脸那么大时,它几乎成了放大镜

  • “书籍作为一种艺术媒介”

    当“书”和“艺术”相遇时,我最直接的联想是艺术书(从艺术家画册、艺术评论集到艺术书展上售卖的zine等),或书的艺术(比如“最美的书”之类的设计奖项)。然而,由比利安娜·思瑞克 (Biljana Ciric) 在ASE基金会策划的展览“书籍作为一种艺术媒介”(The Book as Artistic Medium)极大拓展了我对于书籍作为一种艺术媒介的想象:书可以是观念的载体(《黑皮书》《白皮书》《灰皮书》),行为的媒介(张培力《褐皮书一号》、李爽的《橘子柚2》),也可以是凸显物质性的艺术材料(黄永砯《<中国绘画史>和<现代艺术简史>在洗衣机搅拌两分钟》);可以作为纸上的展览(《同意以1994年11月26日作为理由》),交流和讨论的空间(PDF电子期刊及《冯火月刊》),甚至成为介入社会、回应现实的武器(李牧《蓝色图书》)。而展览中丰富多样的案例更串联起1979年以来中国当代艺术发展的线索,呼应策展人比利安娜对于档案及文献的长期研究。

    李牧的《蓝色图书》(2008-2009)是展览中最具丰富面向与情感张力的作品之一。从2008年11月起的八个月里,李牧在上海市未成年犯管教所的活动室内设立了一个临时图书馆,除100多本文学书、艺术画册及杂志外,还有供学员们交流的速写本。艺术家每月举办一次工作坊,以“心里的风景”、“气球的游戏”、“用艺术杂志做拼贴”和“爱是什么”等为主题,与学员们展开互动。展览呈现了李牧的手记、未成年犯学员的素描与拼贴本,以及未通过审查、被裁切掉的图片集。在艺术与书籍的滋养下,学员们悄然发生的转变令人动容。作品同时也探讨了艺术和教育之间的关系,以及书籍背后权力机制的运作,而当时该项目得以实施也反映出奥运和世博年代开放、包容的社会环境。

  • 影像 FILM & VIDEO 2025.05.14

    在未来,人们将会去电影院里受苦

    4月20日是第四十九届香港国际电影节(HKIFF)的颁奖日。大银幕上的定帧图里,49这个数字翻过大半,露出HKIFF50的字样和一个美好的约定,“明年五十周年纪念版再相见”。在电影产业整体低迷的大环境下,香港电影节仍然吸引了大量观众:12天看完35部电影后,我发现大部分场次几近满座,即使是较冷门的实验电影,上座率也能过半。香港国际电影节的魅力究竟在哪里?

    首先,香港国际电影节根植于一种迷影文化。HKIFF创立于1977年,首届在大会堂剧院放映了30余部电影,主办方是香港市政局,协办方则为香港重要的民间电影团体“第一映室”和“火鸟电影会”,以及电影杂志《大特写》。实际上,早在HKIFF成立之前,创立于1962年的“第一映室”就已在香港举办过多个小型影展,主要放映欧洲和日本的艺术电影。而如今HKIFF新秀竞赛单元的“火鸟大奖”,便取自“火鸟电影会”之名。至于《大特写》,则是《电影双周刊》(1979年创刊)的前身,后者直接推动了香港电影新浪潮与香港电影金像奖的诞生(1982年)。这就是HKIFF的迷影基因,也因此培养出一批具有广阔视野和多元品味的艺术电影观众。

    以本届为例,极具颠覆性的西班牙先锋导演阿尔伯特·塞拉(Albert Serra)的大师回顾单元便是极为大胆的选择。塞拉的电影在极简和极繁之间摆荡,擅长以解构手法避开陈词滥调,颠覆观众的预设,是当代电影最激进的作者之一。本届展映的新片《午后的孤寂》(

  • 安东尼·葛姆雷

    人类与所处环境之间的关系一直是安东尼·葛姆雷(Antony Gormley)艺术实践的核心主题之一。在2003年的中国展览项目“亚洲土地”中,他曾邀请广州象山村数百多位不同年龄的村民用本地粘土捏制了近20万个泥塑小人。这些手工制作、各不相同的小泥人不久后占领了上海红坊一间正经历更新的工业仓库,引人思考人与土地、个体与集体、乡村与城市乃至艺术的生产和观看之间的复杂关系。二十多年过去,中国的城市化进程不断加速。葛姆雷在常青画廊的个展“栖息之所”可以被视为在当下社会语境中对当年“土地”项目所关注问题的一次重访,只不过这次的重点落在了人与人造环境、尤其是城市摩天楼之间的关系。艺术家运用烧制黏土砖(terracotta)及铸铁这两种常见的建筑材料,试图让观众重新感受身体,思考人如何栖身于城市之中。

    展览的核心作品《休憩之所II》(2024)由132件真人大小的人体雕塑组成,每一件皆由近30块方形黏土砖用直角堆叠、组装而成,它们散布在常青画廊一楼挑高的敞开空间中,彼此间留有供观众穿梭走动的窄道,共同构建出一个迷宫般的场域。这些雕塑展现了人在休憩、放松状态下各异的姿态:有人平躺,有人侧卧,有人蜷缩,有人弯起膝盖,有人如在瑜伽冥想,有人似在旱地蛙泳,不一而足。然而当你放低视线,又会发现这些人体雕塑仿佛一栋栋微缩城市高楼,楼间的过道就像胡同,连缀起一个城市迷宫,提醒着观众城市与身体之间的互相作用及同位关系。

  • VH AWARD历届获奖作品展

    就像气象台在连续五天平均气温超过10度后,追溯认定五天前已然入春一样,新兴媒体艺术之“新”在若干年之后回头看或许更为真切。现代汽车文化中心的“VH AWARD历届获奖作品展”正是以这样的回溯视角展开。该奖项始于2016年,致力于支持拓展视听艺术边界的新兴媒体艺术家,最初三届仅面对韩国艺术家,后扩展至整个亚洲。本次展览呈现了前五届获奖作品以及入围第五届VH AWARD的两位中国艺术家(组合)的作品。

    首届得奖作品JE BAAK的《旅程》(3D动画,2015)构建了一个RPG游戏般的超现实世界,然而其中空无一人,既没有角色要扮演,也没有任务要完成。仿佛初生的世界,又像某种后人类景观。岩石、月亮、旗帜与滚轮等象征符号如同塔罗牌般隐喻未来。该作品让我想到2024年英国导演山姆·克莱恩(Sam Crane)和皮妮·格瑞尔(Pinny Grylls)联合导演的《侠盗猎车哈姆雷特》(Grand Theft Hamlet),在疫情肆虐的大背景下,他们决定在《GTA》游戏里上演《哈姆雷特》。2020年代,现实世界的封锁催生了游戏引擎电影的兴起,而Je Baak早在2015年便作此尝试,可谓领风气之先。第四届得奖作品、陆明龙的《黑云》(单频录像,2021)同属此类,但更具社会批判意识和黑色幽默色彩。

    当然,“新”未必指向未来,也可以从过去之中汲取灵感。在前五届得奖作品中,徐东柱的《千重天际》(单

  • 陈若璠

    约翰·伯格在《理解一张照片》中曾这样区分摄影与绘画:摄影是引用现实世界,绘画则是一种转译。然而在BANK金库项目空间的陈若璠个人项目“风的敏感”(shelter)中,看似“引用”自现实世界的动态影像,实际上却是一种转译:她用软件模拟出2023年10月在挪威北极圈内的Fleinvær小岛上驻留时的风、阳光、水流及海面的形态,参照当时日记记录下的感受,通过“情感建模”为记忆存档。

    在《登岛日记》(2024)中,9:16竖屏画幅的真丝织物上,通过软件模拟出的数个日记式影像投影在艺术家手绘的岛上风景中;当观众在作品周围走动时,空气的扰动会让“真丝屏幕”轻微摇曳,仿佛艺术家创作时感受到的触动。那是登岛后的第三天,“路上见到好多海鸟在不远处的海面盘旋,管家说这是近几年才有的动物异常行为,海平面因冰面融化以每年10cm的速度上涨。”(《在岛上的日记》2023.10.9-10.24)

    无所适从的海岛无处落脚,而全球变暖也导致极端天气增多,岛上地震般的狂风便是一例。两件巨大的装置作品《软窗II》及《软窗I》(2024)像括号般分居展览首尾,展现了艺术家所驻留的3平方米小木屋的可能命运:它不得不被钢丝绳紧紧固定在地面,坚韧地存在;又如衣物般成为人的庇护所,尽管自身那样脆弱,仿佛随时可能被风吹倒。几乎1:1复刻的巨大体量及歪斜、倾颓的视觉效果凸显了风的暴烈;而富有弹性的混纺织物、硅胶及橡木等材料则是坚韧的注脚。容易忽略的是,装置上方还有一团垂下的杂乱棉线,上面粘着大小不一的砂石,这源于艺术家在作品制作的工厂里观察到的现象——尘粉飞扬的工作环境里,工人们竟很少佩戴口罩——对于微观的社会问题,艺术家以尘肺病作喻:当我们忽视细小的微尘,到真的动脉堵塞中风时则为时已晚。

  • 影像 FILM & VIDEO 2024.10.17

    处处都是熟人

    从威尼斯马可·波罗机场乘坐蓝线船抵达圣马可码头时已近午夜,但夜风里的小酒馆依旧热闹非凡。这是时隔五年后我再次来到威尼斯,一切似曾相识:夹杂着一丝咸味的空气的味道,悠闲踱步的硕大海鸥,贩卖狂欢节面具的街边小店,一晚4欧的游客税,时常拥挤到让人联想起难民船的Vaporetto水上巴士,在运河的毛细血管里摆荡的、色泽近似棺材的贡多拉……以及无所不在的游客们——一如今年威尼斯双年展的主题,处处都是外人(foreigners everywhere)。

    然而,当克莱尔·方丹的霓虹倒影在军械库船坞展区的拱廊下汇聚成一阕彩色交响时,不远处丽都岛上的第81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却是另一番景象:在数年疫情和好莱坞罢工潮之后,大牌好莱坞明星们终于回归;影迷蹲守在Lido Casinò或Excelsior码头边,对每张熟面孔发出高分贝的尖叫。这里处处都是熟人,尽管电影节总监阿贝托·巴贝拉(Alberto Barbera)更愿意强调统计数据的另一半:在今年的21部主竞赛片里,有12部导演首作。“杨修华与瓜达尼诺、迪亚·库伦贝加什维利与阿莫多瓦出现在同一个单元里,这就是电影之美。”话虽这么说,但杨修华的《默示录》被安排在众多欧美记者已赶赴多伦多的后半程,而伊莎贝尔·于佩尔领衔的评审团也把大部分奖项颁给了电影节熟人们。

    但也的确实至名归:佩德罗·阿莫多瓦获得金狮奖的《隔壁房间》(The Room Next

  • 安东尼·蒙塔达斯

    安东尼·蒙塔达斯(Antoni Muntadas)的艺术实践发生在艺术、社会科学与媒介分析的交界处。从景观、转译、档案、恐惧到权力结构、公共空间,这位自1970年代初就从西班牙移居纽约的艺术家在过去几十年间不断更新和扩展自己的研究主题。近日在Vanguard画廊开幕的蒙塔达斯个展“远去/近来”(Being Far / Being Close)精准传达了他作品中的时空广度。

    《建筑/空间/手势II》(Architektur /Räume /Gesten II, 1988-2017)由十组档案照片构成,每组包含三张照片,分别拍摄了手势、会议室和建筑。手势如表情(比如,可能表示思考、独断、踌躇满志或者紧张);会议室则暗示着交锋、协商或决策;而建筑总带有社会经济和权力的象征意味——并置的三个变量交织成揭示它们之间隐秘关联的方程式。关于手势的研究在单频道录像《肖像》(Portrait, 1994)中表述得更为直白:蒙塔达斯的镜头始终对着一位政治家的手,仿佛相比经过训练后能够控制或掩饰情绪的脸部表情,手势是一种更接近真实的语言。

    语言和转译是整个展览的核心主题。“语词”(City Sentences)系列展示了艺术家从上世纪末至今二十多年间拍摄于西班牙、哥伦比亚、巴西、阿根廷、法国、墨西哥、中国等十几个国家的街头标语。这些看似鼓舞人心的语句却因为在不同语境下、出自不同政治倾向的人物之口而变得复杂,时而透出反讽的底色。《野草》(

  • 听路

    曾有一个夏日夜晚,我躺在床上,恍惚中听见海浪拍岸的声音。后来发现,是下了一场雨,地面潮湿,有车驶过,听来便似海浪声。另有一回,我参加了一个跟随视障人士行走苏州河的活动,双眼被厚厚的眼罩蒙住,每一步都走得惊心动魄,但仅仅过了一小段时间,听觉系统就在高度警觉中变得异常敏感,逐渐能够凭声音判别前后左右路上的动静。

    近日在上海多伦现代美术馆开幕、由声音艺术家和研究者殷漪策划的群展“听路:中国当代声音艺术实践”让我回想起这两个记忆片段,于是“听路”这个动宾词组与其说给我一种错位感,不如说肯定了一种在视觉主导的世界里体验现实的别样方式,或者说,一种基于“声音-聆听”的思维方式。王长存的《瀑布》(2013)最接近我的前述体验,七台堆叠而起的电视机播放着雪花画面,传入耳中的却是瀑布的录音;声音改变了我们对雪花画面的感知,我们看见了一条由声音、图像、经验和想象共谋的瀑布,亦是对于“信息流”的视觉隐喻。陈维的《协奏曲/弹幕》(2021)使用模块合成器将观众输入的弹幕转化为随机声响,并在展厅外的多伦路上播放;若将发送弹幕的动作视作“发声”,那么该作品便在字面意义上实现了隐喻的“发声”,而这“发声”也会吸引更多观众到来。杨嘉辉的《消音状况之二:消音舞狮》(2014)做了一种减法,舞狮表演去除了打击乐的伴奏,其他原本被遮蔽的声音(表演者的呼吸声,脚步声,语言交流)及其暗示的权力机制便凸显出来。孙玮的《瓶子的旅程》(2007)和张安定的《田野:虚空中的聆听》(2024)分别以田野录音作为方法,探讨声音与空间和身体的关系;而颜峻在《打口》(2018-2024)中呈现了打口碟在地面滚动的图像和声音记录,以及将几十张打口碟堆叠而成的桶状装置,仿佛那是中国第一代声音艺术实践者虽有缺陷却养料丰厚的“第一桶金”。

  • 孙逊

    孙逊在上海油罐艺术中心的最新个展“消失的马戏团”有一个更具揭示性的英文标题:Parallel Circus(平行的马戏团)。“平行的”究竟是创作与现实,动物世界与人类世界,还是恍惚得如同梦境一般的三年大流行时期与如今所谓的“后疫情”时代?平行线永不相交,但却因此构建起更坚固的映射与对照,仿佛彼此是镜。

    走进与马戏团帐篷结构近似的上海油罐艺术中心二号罐,入口处巨大的展墙首先展示了近百幅油画创作原稿,它们以类似十八十九世纪法国沙龙展的风格密集排布,直达需要仰望的高处,给予观众一种整体性的初始印象,以便了解本次展览的核心作品——动画短片《马戏团枭雄》(2022-2024)里的主要场景及角色设计。孙逊采用了可使油画表面速干的树脂材料,既便于手绘动画所需的大量创作,又使画作表面有了一层光晕,甚至带来一种如瓷砖彩绘般的错觉。

    展厅中央是另一重平行:12米长的巨幅油画与播放动画短片的大屏幕相对而立,讲述着同一个故事;而数十幅大尺寸油画在两侧展开,如剧场布景。观众坐在巨幅油画前的舞台上观看动画,就好像无法置身事外的剧中人。

    《马戏团枭雄》一开场便展示了一个尺度颠倒的世界:趴在地上的猫头鹰身形巨大,而围观的人类却渺小如蝼蚁。枭雄的“枭”(智勇杰出的人)由此变成猫头鹰的“鸮”: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能同时洞悉光明与黑暗世界;它衔着一张无字信笺,是真理的代言人。《马戏团枭雄》没有太过明确的叙事,虽

  • 克里斯·吴

    在美国作家本·勒纳(Ben Lerner)2011年的小说《离开阿托查车站》(Leaving the Atocha Station)中,一位旅居马德里的青年诗人每天早上都会来到普拉多美术馆的第58号房间,站在罗吉尔·凡·德尔·维登(Rogier van der Weyden)的《下十字架》前。然而,一天早上,他发现另一个人占据了他的位置,那人看着这幅画,哭了起来。“我一直担心自己无法对艺术有深刻的体验,我很难相信有人会有,至少在我认识的人当中。”青年诗人感到困惑,于是尾随那位观众来到第56号房间博斯的《人间乐园》面前——“他平静地看着画,然而又一次情感完全失控。”

    克里斯·吴(Chris Oh)在胶囊上海的个展“流逝”(Passage)让我想起本·勒纳笔下那位对艺术有深刻体验的观众。艺术家临摹或挪用北方文艺复兴巨匠作品的方式,既与观念艺术的手法迥然有别,即无意挑起对于原创性或作者性等观念的质疑和探讨,也并不追求以假乱真的还原;他只是近乎纯粹地出于对文艺复兴艺术的热爱,利用自身非凡的临摹天赋,将艺术史活化为令人赞叹的当代珍奇。

    在早期作品中,克里斯·吴曾将文艺复兴的图像细节绘制在宜家毛巾、橄榄球、鞋底或轮毂盖上,以一种“年代错误”般的方式制造知觉冲突。然而在此次胶囊的展览上,他将另一些“在时间中生长”的现成品——从海扇、蝉、鸸鹋蛋、贝壳、玛瑙切片到古董树瘤板——作为画布,巧妙利用材料的质地、颜色、形状乃至名称词源及其象征,来展开这场嫁接古今的创作游戏。

  • 影像 FILM & VIDEO 2023.11.04

    不要太期待世界末日

    当我四年之后终于重返釜山,一只以海鸥为原型的卡通吉祥物Boogi占领了大街小巷,几乎让人以为釜山已经获得2030年世博会举办权。在釜山电影中心“电影殿堂”旁,巨大的充气Boogi更是电影节宾客们争相合影的对象。今年的釜山国际电影节(BIFF)似乎多了一项使命:向世界人民展现这个城市最美好的一面,为即将于11月进行的2030年世博会申办造势——除了海云台蔚蓝的海、札嘎其市场活蹦乱跳的海鲜、依峭壁而建的海东龙王寺,这个韩国第二大城市还有亚洲最好的电影节。BIFF每年十月举行,在全球所有主要的电影节——柏林、戛纳、洛迦诺、威尼斯、多伦多——之后,令电影节的展映片单得以囊括当年几乎所有最重要的电影。在连续9天密集地观看35部电影之后,我有了心目中的年度剧情片和纪录片。

    我的私人年度剧情片是罗马尼亚导演拉杜·裘德(Radu Jude)极为大胆的拼贴式散文电影《不要太期待世界末日》(Nu astepta prea mult de la sfârsitul lumii)。这是一阙“准末日”时代饱含黑色幽默的“欢乐颂”(也是女主的手机铃声),片名来自波兰犹太裔诗人斯坦尼斯拉夫·莱克(Stanisław Jerzy Lec)的箴言——顺带一提,那句著名的“雪崩中,没有一片雪花觉得自己有责任”其实也出自他的箴言录《思绪纷乱》(More Unkempt Thoughts)。电影分为两部分,在第一部分

  • 加百列·里科

    从树枝、石块到贝壳,从黄铜、玻璃到霓虹灯,从铁罐、黑胶唱片到可口可乐瓶,加百列·里科(Gabriel Rico)像外星球来的列维-斯特劳斯那样收集各种日常物件——无论它们来自消费社会还是大自然——再将其重新排列组合,或稍加改动,置于全新的上下文之中。在贝浩登上海的个展“想想你做同样的事情有多久了!”,这位来自墨西哥瓜达拉哈拉市(Guadalajara)的艺术家把画廊变成了一个具有整体感的游乐场:形似漫画对话框的陶瓷云朵由粗重的铁链悬于天花板上,参差错落,如诱人进入的剧场布景;各种大小、颜色的酒瓶被一律贴上可口可乐的同质标签,稻草插入其中,与鹬鸟模型和沙子一起组成一个个小岛,这些岛屿在画廊空间里标定出一条松散的观展动线;雕塑与装置沿动线富有节奏地展开,像一个个小宇宙,让人困惑又着迷。

    加百列构建的小宇宙常以等式、坐标轴或矩阵等数学形式出现,各类物件如同元素般植入其中,彼此通常保持一定距离、平均分布,让人联想起时尚杂志上常见的“手袋中所有的物件”专题照片。正如手袋里的物件总和在某种意义上揭示了一个人的身份及特质,加百列的“雕塑小宇宙”也以一种兼具精确性和神秘感的方式,展开艺术家对人工与自然、精神与物质、传统工艺与当代生活等关系的独特思考。以《通信技术IV》(A technology of correspondence IV

  • 阿涅类寻

    当我们来到一个陌生的世界时,就需要音译词。SNAP艺术中心的群展题目“阿涅类寻”是英文单词annihilation的音译。annihilation原是物理学名词,常译作“湮灭”,意指“物质”与其所对应的“反物质”碰撞之后消失、转化为能量的过程。相应的动词annihilate来自拉丁语,有“朝向无(nihil)”的意思。整个展览便围绕着这一概念丰富的象征意义展开,探讨人与自然的关系、智慧及知识的传承以及可见的物质世界与不可见的神灵世界之间的连接。

    展厅入口处童文敏的《祖母》(2019)将她记忆里列维-斯特劳斯(Claude Lévi-Strauss)书中的神话故事绣在她祖母编织的一块织物上。这个由《生食与熟食》(Le Cru et le Cuit)中两个不同段落拼接而成的故事兼有“乱伦”及“反乱伦”的指涉,它们在艺术家记忆里产生了“湮灭”反应,变成出处待考、所指暧昧的神秘知识(或符号)。杨振中的《春分/露台计划五》(2020-2021)在字面上实现了一种反转:他将树连根拔起,倒转后栽种在花盆里,它们竟也活了下来。植物神奇的生命力可见一斑,也暗喻人与自然的角力。龙盼在《千叶集》(2022)中则以一种炼金术士般的手法,从有着“电子垃圾之都”之称的广东省贵屿镇采集植物根系,将其烧制成灰烬釉,再涂抹于陶瓷叶片上,制作出一片片“恶之叶”。

    到了林山富有幽默感的油画作品中,正反对立变成了顺

  • 劳伦斯·韦纳

    劳伦斯·韦纳(Lawrence Weiner)用词语雕塑。就好像语言是与水泥、木材或树脂相同的物质,或者说,由语言所指涉、观者接收作品时所获得的脑海中的形象与可见、可触、可360度环绕观看的被真实形塑的实体并无二致。

    韦纳在里森画廊北京空间的个展“在相对形式的领域内”的核心由四件基于墙体的文本“雕塑”组成。它们皆具有一眼可识别的风格:用由艺术家自己开发设计的Margaret Seaworthy Gothic无衬线字体、全大写字母、单色或用黑边勾勒填充另一种颜色,辅以示意性的矢量线条。但真正耐人寻味的,不仅在于其表面的设计性,而在于语言本身:它们常常像未完成的、悬置的句子,有罅隙或留白,具有歧义和开放性;文本中经常有反复出现的单词,如同榫点或接口,令意识接驳或扭转,如《一步之遥回头无路》(SET AT THE POINT JUST BEFORE THE POINT OF NO RETURN,2013);它们经常探讨对立的概念,比如动与静、过去与现在、或边界及阈值等;常常出现数学元素和等式的意象,如《把过去的深刻调整代入到现在的等式》[A POIGNANT ADAPTATION OF WHAT WAS PLACED IN AN EQUATION OF WHAT IS, 2010]);动词常常用被动式,而施加动作的主体通常隐身或可由观者代入。以《顺势为之 & 点到为止》(PUSHED

  • 雷蒙·德巴东

    在成为摄影艺术家及电影导演之前,雷蒙·德巴东(Raymond Depardon)作为摄影记者早熟的职业生涯一度在介于人类学和狗仔队之间的中间地带展开。20世纪60至70年代,他曾深入阿尔及利亚、捷克、比亚法拉、越南、乍得等区域采访拍摄,也曾在巴黎街头跟随伽马图片社的狗仔队追踪过刚刚成名、不肯脱下墨镜的理察·基尔。1984年,受法国国土整治和区域发展部(DATAR)邀请,德巴东接手了以变革中的法国为主题的一系列拍摄。带着一些私心,他把镜头转向童年成长的地方——加雷农场,以及塞文山脉和中部山区荒凉而传统的乡村,并将这种人类学家般的好奇心和执着的劲头一直延续到跨度近十年的“农民剪影”(Profils Paysans, 2001-2008)三部曲系列影片中。

    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与卡地亚当代艺术基金会共同举办的德巴东个展“现代生活”中,展厅中央被设计成如山脉般隆起的样子,呼应山区农场的崎岖地形。不平整的土地不适合大规模的集约式农业,中部山区的农民仍旧保持着传统的农耕习惯,以及与土地密切相连的生活方式。展览标题取自“农民剪影”三部曲最后一部影片(也是本次展览主题电影)的题目,仿佛具有双重意涵:既带着些许反讽,暗指现代化进程中被遗落的区域里传统生活方式的消逝;又是一种反思,指出农民与土地和环境相契合协调的生活并非落后,反而具有某种别样的“现代性”。

    为了拍摄这些沉默寡言、性格内向、不善交

  • 所见所闻 DIARY 2022.11.16

    愿你活在有趣的时代

    今年的上海艺术周让我想起三年前威尼斯双年展的主题“愿你活在有趣的时代”。这不仅是因为在油罐艺术中心看了埃德·阿特金斯(Ed Atkins)的展览“无用之物”后所激发的记忆蒙太奇,而且更像是在见证一连串带着后见之明看或许并不太过出人意料的现实事件后,顿悟般看清了这句暧昧不明如同谶语般的祈使句被解签后的样子。

    11月7日,立冬的上海温暖如春。和朋友相约去延安路上的双叶居吃热气羊肉,为即将到来的艺术周积蓄能量。当晚的“前菜”是没顶画廊汪建伟的展览“行于泥浆”(由陆兴华策划)和Chi K11美术馆卡洛琳·沃克(Caroline Walker)描绘女性日常的绘画展“被看见的女性”;有趣的是,近日出版的《看不见的女性》一书的作者也叫卡罗琳(Caroline Criado Perez)。当晚朋友圈刷屏的,则是程然组织的派对“老友鬼鬼”上单人单管的试管酒,一种将恐惧和倦怠转化为沉醉和愉悦的荒诞疗法。

    艺博会开始前两天,M50、外滩、安福路及西岸的画廊与美术馆新展纷纷开幕,其中一些回应了这座城市春天的经历。唐潮的“话音未落”(Vanguard画廊)用数码建模将经典电影里的场景人物重构为一组由分镜头构成的“心之电影”,对应忧郁、愤怒及恐惧等私人情绪。钟云舒的“定福灶君”则将家里的各类厨房用品复制进Linseed空间的顶楼露台,开始发芽的蒜头测量着时间的流逝,隔壁邻居的厨房飘来阵阵菜香,而供灶神的神龛式空间则是艺术周里静下来冥想的好地方。

  • 宋元元

    “线索”(clue)一词是中古英文“clew”的变体,原意是“一个线团”。在希腊神话中,阿里阿德涅带着代达罗斯给的线团深入克里特岛的迷宫,帮助忒修斯杀死半牛半人的怪物弥诺陶洛斯后,与他循着线团轨迹一起逃离。不妨将之解读为一个关于“揭示”的寓言:是阿里阿德涅之线令克里特岛的迷宫显影,于是线索与迷宫成了一回事;而怪物本身,则仿佛是混沌的隐喻。

    在乔空间的新展“线索”中,宋元元的迷宫是东北沈阳复杂的现实。倒不是确指那个多少已成为刻板印象的工业城市的衰败现实,而是人真切生活在其中时那些更难以言说、更暧昧不明的情感现实;所以,宋元元要勾连的,是个体的内心世界与周遭外部的社会环境,是日常生活的碎片与整体的情绪和感受,是具象和抽象,是眼前的现实和颅内的怪物。

    宋元元常用手机快照捕捉生活中令人触动的瞬间,作为绘画的素材。“阴影视角”系列巧妙利用玻璃的透明及反光,使拍照的自己、面前的室内空间及身后的外部环境共处于同一平面,私人的室内空间被艺术家的身体阴影所笼罩怀抱,就好像居住的场所成了人的内脏,而明与暗的反差让室外凛冽的蓝天、青烟和云朵显得更加锋利。

    在“线索”系列中,不同空间的拼贴以一种更自由的方式展开。屋外的世界,天空有时呈现荧光色,有时被浓重的黑烟遮蔽,主观色彩强烈;木屋内部则被划分成大小不同的几何网格:具有景深的空间、静物画般的平面空间、漂浮着不明球体的空间都并置于仿佛珍奇柜或藏家仓库一般的尖顶建筑里,与乔空间本身的结构形成呼应。相同的鸡汤式警句——“如果你不能改变外部,就改变内在。如果你不能改变现状,就改变态度”——出现在《线索S》和《线索L》(均创作于2022年)的画面中,既是图像的脚注,又不失为某种反讽。